冰冷的铁盒像一块烙铁,死死焊在江屿的掌心。那粗粝锈蚀的触感,混合着浓重的尘埃与朽纸的腐朽气息,透过皮肤,直直钻进他的骨头缝里。教室里死寂后的嗡嗡议论声,张超夸张的“卧槽”,李老师欲言又止的目光,还有四面八方投射过来的、混杂着震惊、探究、幸灾乐祸的视线,都像隔着一层厚厚的毛玻璃,模糊而遥远。
唯有掌心那铁盒的重量和寒意,无比清晰,无比尖锐。
“凌哥……他……他刚说什么?”
“粒子矢量分解?公共周期点?他真懂?”
“不可能吧?是不是瞎蒙的?”
“蒙能蒙那么准?李老师脸都变了!”
“还有那盒子……什么玩意儿?看着就邪乎……”
窃窃私语如同无数细小的毒虫,啃噬着江屿摇摇欲坠的神经。他维持着握笔的姿势,僵硬的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微微颤抖。演算纸上,那团被他戳破晕染开的墨迹,如同他此刻混乱崩塌的内心世界,一片污浊狼藉。
“江屿?”李老师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试探,打破了这份诡异的沉默,“你……还好吗?”
江屿猛地吸了一口气,冰冷的空气呛入肺腑,带来一阵刺痛。他几乎是凭借本能,猛地将握着铁盒的手连同那只该死的笔一起,狠狠塞进了桌肚深处!动作幅度之大,撞得桌膛哐当一声闷响,引来更多侧目。
他强迫自己抬起头,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镜片后的目光扫过黑板,扫过李老师,最后落回自己面前摊开的物理竞赛辅导书上。书页上那些他曾经无比熟悉、如同堡垒般坚固的公式和定理,此刻却像扭曲的蝌蚪,模糊不清,失去了所有意义。
“老师,”他的声音出乎意料地平稳,甚至带着一种刻板的冷静,只有他自己能听出那底下细微的颤抖,“这道题,思路……凌锋刚才说的方向,是可行的。” 他避开了“正确”这个词,仿佛承认了就是彻底的失败。“具体计算还需要代入数据验证边界条件。”
李老师的眼神更加复杂了。江屿的承认,无疑坐实了凌锋那番话的含金量。他看着江屿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的脸,还有那强行维持的镇定,终究没再追问,只是点了点头:“嗯,思路确实很关键。大家继续自习吧,有问题可以课后讨论。”
教室里的议论声低了下去,但那种无形的、窥探的目光并未散去。张超张了张嘴,似乎还想说什么,被旁边的人扯了一下袖子,最终悻悻地闭了嘴,只是眼神在江屿和凌锋空着的座位之间来回逡巡,充满了八卦的兴奋。
江屿重新低下头,视线死死钉在书页上。然而,一个字也看不进去。桌肚深处,那个冰冷的铁盒像一颗不安分的心脏,隔着薄薄的木板,散发着无声的、带着腐朽气息的搏动。
凌锋最后那句冰冷的嘲讽,如同魔咒般在他脑中反复回响:
“你的‘样本’…还有这个‘额外损耗’的垃圾。保管好。”
样本?垃圾?
还有这个盒子……老校工从天台工具间里抱出来的旧物,凌锋为什么把它塞给自己?是羞辱?是警告?还是……某种他无法理解的、扭曲的信号?
晚自习结束的铃声,如同救命的稻草,终于响起。
江屿几乎是第一个站起身,动作快得甚至有些仓促。他没有理会周围瞬间投来的、更加肆无忌惮的目光,也没有去看李老师欲言又止的表情,一把抓起桌肚里那个沉甸甸的、散发着不祥气息的铁盒,连同物理书一起紧紧抱在胸前,如同抱着一个随时会引爆的炸弹,低着头,脚步急促地冲出了教室。
晚风带着凉意吹在脸上,却无法驱散他心头的燥热和混乱。他没有回宿舍,脚步如同被无形的线牵引着,再次走向了那个充满禁忌气息的地方——天台。
夜色下的天台空旷而寂静,只有风声在呼啸,吹动着衣摆。远处城市的灯火依旧璀璨,却再也无法给他带来任何秩序和安宁感。
他背靠着冰冷的、还残留着点点暗红血迹的水泥围栏(那是凌锋的拳头留下的印记),缓缓滑坐到地上。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撞击着肋骨,每一次搏动都牵扯着神经末梢的刺痛。他低头,看着怀中那个锈迹斑斑的铁盒。
犹豫只持续了一瞬。一种近乎偏执的探究欲,压倒了所有对未知的恐惧和凌锋留下的警告。他必须知道这里面是什么!这可能是凌锋伪装下唯一露出的、真实的缝隙!
他用微微颤抖的手指,抠住铁盒边缘凸起的、已经有些变形的搭扣。锈蚀的金属摩擦着指腹,发出令人牙酸的“嘎吱”声。一股更浓烈的、混合着灰尘、霉菌和某种陈旧油墨纸张的气味扑面而来。
搭扣终于被扳开。
江屿屏住呼吸,借着远处微弱的光线,看向盒内。
没有预想中的危险物品,也没有恶作剧的垃圾。
里面塞满了厚厚一沓发黄的纸张,纸张的边缘卷曲破损,显然年代久远。最上面几张,是……试卷?
江屿小心翼翼地抽出一张。
纸张泛黄发脆,上面是清晰的印刷体——小学五年级数学竞赛模拟卷。姓名栏上,用铅笔清晰地写着一个名字:凌锋。
江屿的心猛地一跳。
他迅速翻看。卷面整洁,字迹虽然带着孩子的稚嫩,却异常工整有力。题目难度远超普通小学水平,涉及基础数论、几何变换。而最让江屿瞳孔收缩的是——所有的题目,几乎都给出了完美的解答!步骤清晰,逻辑严密,甚至有些解法简洁巧妙得令人惊叹。分数栏上,是一个鲜红的、刺目的100分。
下面一张,是六年级的奥数试卷,同样是满分。
再下面,是初中物理竞赛的草稿纸,上面密密麻麻布满了演算公式和受力分析图,笔迹已经逐渐褪去了稚嫩,透出一种凌厉的锋芒。
江屿的手抖得更厉害了。他一张张翻下去,像是在翻阅一部被尘封的天才成长史。小学、初中……凌锋的名字,伴随着一个又一个近乎满分的成绩,出现在各种高难度竞赛的试卷上。这些纸张,像无声的证词,诉说着一个截然不同的凌锋——一个锋芒毕露、智力卓绝的少年。
然而,翻到最下面几层,画风陡然一变。
试卷的年份似乎集中在凌锋初中后期。卷面变得……混乱。字迹开始潦草、敷衍,甚至带着一种发泄式的涂鸦。原本完美的解答步骤被粗暴地划掉,旁边是胡乱写下的、明显错误的答案。分数断崖式下跌,从满分滑落到及格线边缘,甚至出现了刺眼的个位数。
一张试卷的空白处,用红笔写着巨大的、力透纸背的评语:“浮躁!敷衍!态度恶劣!不思进取!对得起你的天赋吗?!” 那笔迹严厉而刻板,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威压。江屿仿佛能感受到评语背后那双严厉、失望甚至愤怒的眼睛。
另一张试卷的角落,用铅笔反复涂抹着一行小字,笔迹颤抖而压抑,几乎要被擦掉:“……不想……不想再考第一了……太累了……” 旁边还有一个画得很粗糙、线条扭曲的小人,被一个巨大的、打着叉的“100”压得喘不过气。
江屿的呼吸停滞了。
他猛地翻过这张试卷,在最底下,发现了一张小小的、同样泛黄的照片。
照片似乎是小学时拍的。背景是某个领奖台。一个穿着整洁小西装、戴着红领巾的小男孩站在最高处,手里举着一张大大的奖状。男孩眉目清秀,眼神明亮,嘴角微微上扬,带着一丝属于孩子的骄傲和喜悦。那笑容干净纯粹,带着光。
江屿死死盯着照片上那个小男孩的脸。虽然稚嫩,但那五官轮廓,那微微上挑的眼角……分明就是凌锋!
那个在众人眼中抽烟、打架、考试垫底、满身戾气的凌锋!
照片上的笑容,与如今凌锋嘴角那抹惯有的、带着疏离和嘲弄的弧度,形成了惨烈的对比。像一面被打碎的镜子,裂痕深处映照出被埋葬的过往。
为什么?
发生了什么?
那个笑容明亮、站在领奖台上骄傲的少年,为什么会变成现在这样?
“伪装学渣”的猜测在这一刻被具象化、被赋予了沉重的血肉。这不是一个简单的恶作剧或叛逆。这铁盒里尘封的,是凌锋被硬生生折断的翅膀,是天赋被强行压抑的伤痕,是一个少年无声的、惨烈的反抗!
江屿的指尖冰凉,心脏却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疼得他几乎喘不过气。那些被他定义为“复杂变量”、“额外损耗”的冰冷标签,此刻显得如此苍白可笑,如此……残忍。
凌锋最后那句“额外损耗的垃圾”,像一把淬毒的匕首,狠狠刺了回来。原来凌锋口中的“垃圾”,指的是他自己?是他被强行否定的过去和天赋?
天台的风呼啸着,吹乱了江屿额前的碎发,也吹得他手中的纸张哗啦作响。他抱着这个沉重的铁盒,如同抱着凌锋血淋淋的过往,第一次感受到了比被物理碾压更深重的冲击——一种名为“心疼”的钝痛,正缓慢而坚定地凿穿他冰封的理性外壳。
就在这时,他口袋里的手机突兀地震动起来。
不是短信,是电话。
屏幕上跳动的名字,让江屿本就冰冷的心瞬间沉入谷底——父亲。
他深吸一口气,压下喉咙口的滞涩,接通了电话。
“小屿,”父亲的声音一如既往的平稳、理性,听不出情绪,却带着无形的压力,“晚自习结束了吧?还没回宿舍?刚才你们班主任李老师给我打了个电话。”
江屿的心猛地一沉。
“他简单提了一下晚自习发生的事情。”父亲的声音顿了顿,似乎在斟酌词句,但江屿能清晰地感受到那平静语调下隐藏的审视和不赞同,“关于你那个同桌,凌锋。听说……当众解出了一道很难的竞赛题?还……留给你一个不明所以的旧盒子?”
江屿的指关节因为用力握着铁盒而泛白,指甲几乎要嵌进锈蚀的铁皮里。他沉默着,等待着父亲接下来的话。
“李老师的意思是,凌锋这个学生,背景可能比较复杂,行为……也不太符合规范。”父亲的声音沉了下去,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告诫,“小屿,你一直很懂事,很清楚自己的目标在哪里。高考在即,物理竞赛也是关键。有些人和事,该保持距离的时候,就要保持距离。不要被一些……无谓的干扰分散了精力。那盒子,来历不明的东西,尽快处理掉。明白吗?”
冰冷的指令,带着对凌锋毫不掩饰的否定和归类,如同冰冷的雨水浇在江屿的心头。
他看着怀中铁盒里那张照片上笑容明亮的小凌锋,再听着父亲电话里那冷静到冷酷的“保持距离”、“无谓干扰”、“处理掉”……
一股从未有过的、强烈的反感和抗拒,如同岩浆般在他冰封的心湖下轰然翻涌!
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想告诉父亲,他看到的凌锋不是那样的!想告诉他这个铁盒里装着什么!想告诉他那个所谓的“学渣”隐藏着怎样令人窒息的天赋和……伤痛!
但最终,所有的声音都堵在了喉咙里。多年在高压期望下形成的顺从本能,像一道沉重的枷锁,牢牢锁住了他的喉咙。他只能听到自己干涩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挤出一个字:
“……嗯。”
电话那头似乎满意了,又例行叮嘱了几句注意休息、专心学习,便挂断了。
冰冷的忙音在耳边响起。
江屿缓缓放下手机,低头看着怀中那个承载着凌锋破碎过往的铁盒。父亲的警告如同冰冷的枷锁,而铁盒里少年明亮的笑容却像灼热的烙印,在他心头激烈地碰撞着。
他该怎么办?
保持距离?像父亲说的那样,把凌锋连同这个铁盒,当作“无谓的干扰”处理掉?
还是……
他伸出手指,小心翼翼地抚过照片上小凌锋笑容的轮廓,指尖感受到纸张粗粝的纹理和岁月沉淀的冰冷。
齿轮,已然失控。
而前路,一片迷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