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忙音还在耳畔残留,父亲那句“处理掉”像冰锥扎在江屿心上。他低头,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铁盒里那张泛黄照片上小凌锋灿烂的笑容,那纯粹的喜悦与如今凌锋眼底的疏离和嘲弄形成惨烈的撕裂感。处理掉?像处理掉一张写错的草稿纸?
荒谬感夹杂着尖锐的心疼,几乎将他刺穿。
就在这时,天台入口处传来一声细微的、被刻意压抑的咳嗽声。
江屿猛地抬头,心脏瞬间提到了嗓子眼。昏暗中,一个熟悉又陌生的身影倚在门框上。
是凌锋。
他不知何时回来了,又或者根本没走远。校服外套随意地敞着,里面的黑色T恤领口被夜风吹得微动。他指间夹着一点猩红的火星,烟雾缭绕,模糊了他大半张脸。但江屿能清晰地看到,他指节上那只印着小熊的黄色创可贴,在微弱的光线下异常刺眼。
凌锋的目光扫过江屿怀里敞开的铁盒,扫过那些散落在地的发黄试卷,最后定格在江屿指尖触碰的那张照片上。他夹着烟的手指几不可查地抖了一下,烟灰簌簌落下。
空气凝固了。风声似乎都屏住了呼吸。
江屿能感觉到凌锋周身瞬间绷紧的气场,那是一种被窥破最隐秘伤疤的、混合着暴怒和狼狈的尖锐防御。他下意识地想合上铁盒,想解释,但喉咙干涩,一个字也发不出。他只是看着凌锋,镜片后的眼神不再是平日的冷静探究,而是充满了复杂的、难以言喻的情绪——震惊、了然、还有凌锋从未在他眼中见过的、浓重得化不开的心疼。
“呵。”一声短促的、带着浓重自嘲和冰冷戾气的嗤笑从凌锋喉咙里滚出。他狠狠吸了一口烟,猩红的火光亮得刺目,然后一步步走过来,脚步声在空旷的天台显得格外沉重。
他在江屿面前站定,居高临下,阴影完全笼罩了坐在地上的江屿。烟味混合着他身上特有的、带着点冷冽的气息,强势地侵入江屿的感官。凌锋的目光像淬了冰的刀锋,刮过江屿的脸,最终落在那张照片上。
“翻别人的垃圾,”他的声音沙哑,带着浓重的疲惫和毫不掩饰的讥讽,每一个字都像裹着冰渣,“感觉如何?江大学神?是不是像解开了最后一道难题一样有成就感?” 他微微俯身,烟头几乎要烫到江屿的脸颊,逼得江屿不得不后仰。“看到你‘珍贵’的样本以前是什么德性了?嗯?”
江屿的心脏被狠狠揪紧。凌锋的愤怒像实质的火焰,灼烤着他。他能感受到那愤怒之下深藏的、被赤裸裸暴露的恐慌和羞耻。他想说不是的,想说他没有当成样本,想说那照片上的笑容……很好。
但他发不出声音。父亲冰冷的警告和凌锋此刻的尖锐痛苦在他脑中激烈交战。
凌锋看着他沉默苍白的脸,眼底最后一丝光亮似乎也熄灭了,只剩下浓重的疲惫和灰败。他直起身,自嘲地扯了扯嘴角,那弧度冰冷又破碎。“觉得我很可怜?还是觉得我疯了?” 他不再看江屿,目光投向远处模糊的灯火,声音低得像自言自语,又像是耗尽了所有力气,“省省吧。收起你那点无聊的好奇心。”
他抬手,似乎想将指间那半截烟弹飞,动作却带着一种脱力的滞涩。香烟从他指间滑落,火星在水泥地上溅开几点微弱的红光,很快被风吹灭,只剩下一缕残烟。
凌锋仿佛没看见,他抬手,无意识地摸向自己左耳垂。
江屿的目光瞬间被吸引过去。
那里,戴着一枚小小的、不起眼的黑色耳钉。在昏暗中几乎与夜色融为一体,却因为凌锋指尖的触碰,反射出一点幽微的冷光。江屿的心猛地一跳,他记得这个耳钉,从初见凌锋起,他似乎就一直戴着,低调得近乎隐形。
此刻,凌锋的手指用力地、近乎粗暴地捻着那枚耳钉,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仿佛那是他唯一能抓住的浮木。他侧对着江屿,下颌线绷得死紧,喉结艰难地上下滚动了一下。那是一个极力压抑着巨大情绪波动的姿态,脆弱得与他平日里的痞气狠厉判若两人。
江屿看着他捻着耳钉、微微颤抖的手指,看着他紧抿的唇线和绷紧的侧脸轮廓,一股从未有过的冲动猛地冲垮了所有的理智和父亲的警告。
他几乎是下意识地动了。
一只手伸进校服口袋,摸索着。指尖触碰到一个硬硬的、带着塑料包装的小方块——是他习惯性放在口袋里,用来补充糖分的薄荷糖。
他掏出那颗糖,透明的塑料包装在夜色中反射着微光。没有任何言语,没有任何预兆,江屿只是伸出手,将那枚小小的、带着他掌心温度的薄荷糖,轻轻递到了凌锋紧握着耳钉、微微颤抖的手边。
动作很轻,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试探,却又无比坚定。
凌锋的身体骤然僵住。
他捻着耳钉的动作停了,猛地转过头,那双总是带着慵懒或戾气的眼睛,此刻死死地盯着江屿伸过来的手,盯着掌心那颗小小的薄荷糖。震惊、茫然、难以置信……种种复杂的情绪在他眼底翻涌、碰撞,最终化为一片深不见底的幽潭。
时间仿佛静止了。
风声穿过两人之间狭小的空隙,吹动着江屿额前的碎发,也吹拂着凌锋敞开的衣领。那颗躺在江屿掌心的薄荷糖,像一个沉默的、不合时宜的休战符,一个笨拙的、跨越了冰冷标签的微小善意。
凌锋的目光从糖移向江屿的脸。镜片后,那双总是冷静自持的眼睛,此刻清晰地映着慌乱、紧张,还有一丝……不容错辨的、纯粹的担忧。
他喉咙里发出一声模糊的、意义不明的气音。捻着耳钉的手指,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松开了那枚小小的黑色物件。然后,在江屿屏住的呼吸中,那只骨节分明、带着创可贴的手,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迟疑,小心翼翼地、近乎珍重地,覆上了江屿的手。
指尖冰凉,带着夜风的寒意和烟草的微涩。
他轻轻拿起了那颗糖。
塑料包装发出细微的“沙沙”声,在寂静的天台上,清晰得如同惊雷。
他没有道谢,也没有看江屿。只是低着头,沉默地剥开糖纸,将那颗白色的薄荷糖放进了嘴里。微凉的甜意和强烈的薄荷气息瞬间在口腔弥漫开来,带来一种近乎刺激的清醒感。
他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底翻涌的剧烈情绪似乎被强行压了下去,只剩下深沉的疲惫和一丝不易察觉的茫然。他抬手,再次轻轻碰了碰左耳垂上那枚黑色的耳钉,动作带着一种近乎本能的依赖。
“它……”凌锋的声音很低,带着糖块在口腔滚动带来的模糊感,第一次主动提及,“是我妈留下的……唯一的东西了。” 短短一句话,却像耗尽了所有力气。他没有解释更多,只是沉默地、固执地捻着那枚小小的耳钉,仿佛那是连接着某个遥远世界的唯一坐标。
江屿的心,被这句话狠狠击中。他看着凌锋低垂的眼睫,看着他捻着耳钉微微颤抖的指尖,看着这个褪去所有伪装后只剩下疲惫和脆弱的少年,一股汹涌的、陌生的情感洪流瞬间冲垮了所有冰冷的堤坝。
那颗薄荷糖,似乎不仅落入了凌锋口中,也融化在了江屿冰封已久的心湖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