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颗小小的薄荷糖,像一枚投入死水的石子,在凌锋沉寂的心湖里激起一圈圈无声的涟漪。强烈的清凉感在舌尖炸开,带着一丝微甜,霸道地冲刷着口腔里残留的苦涩烟味,带来一种近乎疼痛的清醒。他闭着眼,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将那过分刺激的冰凉咽了下去,也强行压下眼底翻涌的酸涩。
“它……”凌锋的声音低哑得厉害,每一个字都像从砂纸上磨过,“是我妈留下的……唯一的东西了。”指尖依旧紧紧捻着左耳垂上那枚冰冷的黑色耳钉,仿佛那是维系他与某个早已模糊身影的最后绳索,力道大得指节泛白。他没再解释,也不需要解释。这简短的一句话,已耗尽了他所有用来支撑这副强硬外壳的力气。
江屿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紧,疼得他几乎窒息。月光吝啬地洒落,勾勒着凌锋低垂的侧脸轮廓——褪去了所有桀骜不驯的伪装,只剩下浓得化不开的疲惫和一种被连根拔起般的脆弱。那枚小小的黑色耳钉,此刻在他眼中不再是装饰,而是沉甸甸的墓碑,刻着一个少年过早失去的世界。
胸腔里那股陌生的情感洪流越发汹涌,冲垮了父亲冰冷的警告,冲垮了所有名为“安全距离”的堤坝。江屿甚至没有意识到自己已经伸出了手,指尖带着轻微的颤抖,想要拂开凌锋额前被夜风吹乱、黏在冰冷皮肤上的几缕碎发,想要触碰那深埋的痛楚。
就在他的指尖即将触及那片冰凉的前一刻——
凌锋猛地向后一退,动作迅捷得像受惊的野兽。他倏然睁开眼,眼底残存的脆弱瞬间被一层更厚的冰霜覆盖,警惕而疏离。刚才短暂的、近乎依赖的碰触仿佛从未发生。
“别碰我。”他声音很冷,带着不容置疑的拒绝,重新构筑起无形的壁垒。他站直身体,居高临下地看着还坐在地上的江屿,眼神恢复了惯常的疏离,只是深处多了一丝狼狈的裂痕。夜风卷起他敞开的衣角,猎猎作响,身影在昏暗中显得异常孤绝。
江屿的手僵在半空,指尖还残留着想要给予温暖的冲动。他看着凌锋重新武装起来的冷漠,镜片后的眼神闪过一丝受伤,但更多的是一种沉甸甸的理解。他默默收回手,没有争辩。
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比之前更加滞重。夜风呜咽着穿过空旷的天台,卷起地上散落的几张泛黄试卷,发出窸窣的悲鸣。空气沉闷得让人心慌,仿佛吸进去的不是气体,而是粘稠的铅块。远处城市的灯火在低垂的浓云下显得模糊不清,一种山雨欲来的压抑感沉甸甸地压在头顶。
凌锋烦躁地“啧”了一声,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沉默。他习惯性地想去摸烟盒,指尖触到空荡荡的裤袋,才想起最后一根烟已经在刚才掉落了。他烦躁地抓了把头发,动作带着一股无处发泄的戾气。口腔里薄荷糖残留的冰凉还在顽固地盘踞,提醒着他方才失控的软弱。
他目光扫过江屿脚边敞开的铁盒,那些刺眼的过往暴露在夜色里。一股强烈的羞耻和暴怒再次涌上心头,他几乎是粗暴地弯腰,一把抓起铁盒的盖子,“哐当”一声用力合上!巨大的声响在寂静的天台突兀地炸开,震得江屿肩膀一颤。
铁盒被凌锋像扔烫手山芋一样塞回江屿怀里,动作带着不容置疑的驱逐意味。他的眼神锐利如刀,直直刺向江屿:“拿着你的‘宝贝’样本,滚。”
每一个字都淬着冰渣。
江屿抱着冰冷的铁盒,指尖被金属硌得生疼。他没有动,只是抬起头,透过镜片,执拗地迎上凌锋那双充满攻击性和自我防御的眼睛。那里面的风暴并未平息,只是被他强行压进了更深的海底。
“我不是……”江屿的声音有些干涩,他深吸一口气,压下喉咙里的滞涩感,第一次尝试清晰地表达,尽管声音不大,却异常坚定,“我没有把它当成样本。”他顿了顿,目光落在凌锋依旧无意识捻着耳钉的手指上,“那张照片……你笑得很开心。”
凌锋捻着耳钉的动作骤然僵住。他死死盯着江屿,似乎想从他脸上找出任何一丝虚伪或怜悯的痕迹。但江屿的眼中只有一种近乎笨拙的认真,还有他无法理解、却也无法忽视的……关切?像一颗投入深潭的石子,虽小,却足以扰乱一池死水。
“开心?”凌锋从齿缝里挤出这两个字,嘴角勾起一个嘲讽至极的弧度,眼底却有什么东西在剧烈地晃动,仿佛冰面下的暗流,“那早他妈喂狗了。” 语气狠戾,却更像是对自己无能的狂怒。
他猛地转过身,背对着江屿,肩背绷得像一块即将碎裂的岩石。夜风吹得他敞开的校服外套鼓胀起来,像一只折翼的、倔强的鸟。口腔里薄荷糖的凉意丝丝缕缕地渗透,奇异地中和着胸腔里翻腾的灼痛和戾气。那点微弱的甜和尖锐的凉,像一剂强行注入的镇定剂,虽然无法治愈沉疴,却暂时麻痹了最尖锐的痛感。
过了好一会儿,就在江屿以为他不会再说任何话时,凌锋低沉沙哑的声音才再次响起,带着一种破罐破摔的疲惫,头也没回:
“糖……什么牌子的?”
这突兀的、几乎与之前气氛割裂的问题,让江屿怔住了。他下意识地低头,看向自己空空如也的手心,又摸了摸校服口袋,里面只剩下空了的透明糖纸。
“……就便利店那种,薄荷的。”江屿轻声回答,声音在风里有些飘忽。他没想到凌锋会问这个。
凌锋没有回应。他只是维持着背对江屿的姿势,肩膀似乎微不可查地松垮了一线。他抬手,又一次捻住了左耳垂上的黑色耳钉,指尖的力道不再那么紧绷欲裂。
沉闷的雷声终于从遥远的天际隆隆滚来,带着沉闷的回响,震得脚下的水泥地似乎都在微微颤动。一道惨白的闪电骤然撕裂厚重的云层,瞬间照亮了凌锋孤绝的背影和江屿怀中冰冷的铁盒,随即又迅速被更深的黑暗吞噬。豆大的雨点终于开始零星砸落,带着初秋的凉意,敲击在天台的水泥地上,溅开深色的斑点,发出“啪嗒、啪嗒”的声响。
暴雨将至。
凌锋终于动了。他抬手,将敞开的校服外套拢了拢,似乎想抵御这突如其来的寒意,也像在整理自己溃不成军的防线。他没有再看江屿一眼,迈开步子,径直朝着天台的出口走去。脚步不再像来时那样沉重,却带着一种决然的、拒人千里的疏离。
就在他即将消失在楼梯口那片更深的阴影里时,江屿的声音再次响起,穿透了越来越密的雨声,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清晰:
“明天……我再给你带。”
脚步声顿住了。
凌锋的身影在楼梯口的阴影里凝固了一瞬,只有雨水顺着入口的顶棚滴落的声音。他没有回头,也没有回答。只是那短暂的停顿,像投入死水的一颗石子,漾开无声的涟漪。几秒钟后,脚步声重新响起,比之前更快,更急促,彻底消失在向下延伸的黑暗楼梯间里。
空旷的天台只剩下江屿一个人,抱着冰冷的铁盒。雨点骤然变得密集,噼里啪啦地砸落下来,很快在他肩头洇开深色的水痕。他抬起头,望向凌锋消失的方向,镜片被雨水打湿,模糊了视线。怀中铁盒的棱角硌得胸口生疼,提醒着里面尘封的沉重过往。而舌尖,似乎还残留着刚才那颗薄荷糖的、微弱却固执的清凉气息。
这场雨,终于彻底落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