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毫无停歇的迹象，密集的雨点砸在教室的玻璃窗上，汇成一道道浑浊的水流，将窗外的世界扭曲成一片模糊的灰绿。整座城市仿佛被浸泡在冰冷的水里，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

早自习的铃声尖锐地划破雨幕，教室里嗡嗡的读书声像隔着一层厚厚的毛玻璃。江屿摊开英语课本，视线却不受控制地飘向旁边那个空着的座位。

凌锋没来。

桌面干干净净，连一本用来装样子的书都没有，只有几道被主人漫不经心刻下的划痕，无声地宣告着缺席。那个位置空荡荡的，像教室里突兀裂开的一道缝隙，不断吸扯着江屿的注意力。

舌尖似乎又泛起昨晚那颗薄荷糖残留的、微弱却执拗的清凉。还有凌锋捻着耳钉、低哑说出那句话时，眼底深不见底的疲惫和脆弱。

“明天……我再给你带。”

这句承诺沉甸甸地压在江屿心上。他指尖无意识地捻着校服口袋里那张透明的薄荷糖纸，发出细微的“沙沙”声。这声音在周遭的读书声里微不可闻，却清晰地敲打在他自己的神经上。他需要一个理由，一个打破这种凝固距离的契机。糖，成了唯一笨拙却清晰的连接。

午休的铃声像是某种解脱。雨势稍歇，但天空依旧阴沉得如同铅块。江屿抓起书包，拒绝了同桌一起去食堂的邀请，脚步略显急促地冲出教学楼。冰凉的雨丝立刻扑打在脸上，带着深秋的寒意。他没撑伞，校服外套的帽子随意扣在头上，朝着校外那条街角唯一亮着灯的24小时便利店跑去。

推开便利店厚重的玻璃门，一股混合着关东煮、咖啡和清洁剂味道的暖风扑面而来，瞬间驱散了身上的寒意。明亮的白炽灯光下，货架整齐得有些刻板。江屿径直走向糖果区，目标明确。

他站在货架前，目光快速扫过琳琅满目的糖果包装。五颜六色的糖纸在灯光下闪着廉价的光泽。最终，他的视线定格在一排熟悉的浅绿色包装上——便利店自有品牌的薄荷糖。他伸出手，指尖掠过几款花哨的水果硬糖，精准地拿了两条，每条里面整齐排列着十颗小小的白色方块。

收银台前没什么人。戴着鸭舌帽的年轻店员正百无聊赖地刷着手机，头也没抬地报出金额。扫码、付款、找零，机械而迅速。江屿将两条薄荷糖小心地放进校服内侧口袋，贴近胸口的位置，仿佛这样就能传递一点温度。

推开玻璃门重新走入雨幕，寒意再次包裹上来。口袋里的糖隔着薄薄的校服布料，存在感异常清晰。江屿低头看了看手中那张被揉得有些发皱的小票，上面印着“薄荷糖*2”，像某种隐秘的凭证。他犹豫了一下，没有扔掉，而是将它仔细折好，和那张透明的糖纸一起，塞回了口袋深处。

回到教室时，午休刚过半。教室里弥漫着泡面和零食的味道，夹杂着低声的谈笑。江屿的目光第一时间投向那个角落。

座位依旧空着。

心底那点微弱的期待像被雨水浇灭的小火苗，只留下一缕失望的青烟。他沉默地走到自己座位坐下，从书包里拿出物理练习册，强迫自己将注意力集中在复杂的电路图上。笔尖划过纸面，沙沙作响，试图掩盖心底那点莫名的空落。

时间在笔尖和雨声中缓慢流淌。直到下午第一节物理课的上课铃即将响起，教室后门才传来一阵轻微的响动。

一股潮湿的、混合着淡淡烟草味和雨水气息的冷风随之卷入。

江屿握着笔的手指微微一顿，没有抬头，眼角的余光却捕捉到了那个熟悉的身影。

凌锋回来了。

他浑身带着室外的寒意，校服外套随意地敞着，里面的黑色T恤领口微湿，紧贴着线条分明的锁骨。额前的碎发被雨水打湿了几缕，凌乱地贴在苍白的额角，遮住了小半眉眼。他径直走到座位旁，拉开椅子坐下，动作带着一种刻意的、拒人千里的漠然。没有看江屿一眼，仿佛旁边坐着的只是一团空气。

他从抽屉里胡乱抽出一本皱巴巴的数学练习册，“啪”地一声摊开在桌面上，然后整个人像被抽掉了骨头，懒洋洋地趴了下去。手臂枕着头，脸埋进臂弯，只露出线条凌厉的后颈和那枚在昏暗光线下几乎隐形的黑色耳钉。一个拒绝交流、拒绝被打扰的姿态。

整个下午，凌锋都维持着这个姿势，像一尊凝固的、散发着寒气的雕塑。老师的声音、同学的讨论、窗外的雨声，似乎都与他隔绝在两个世界。只有偶尔，在他似乎陷入沉睡时，搭在桌沿的手指会无意识地蜷缩一下，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透露出某种无声的紧绷。

江屿的视线几次从那枚黑色的耳钉上滑过，又几次强迫自己移开，落回课本或黑板。口袋里的薄荷糖像两块烧红的烙铁，隔着布料灼烫着他的皮肤。他能感觉到凌锋身上散发出的、比窗外秋雨更冷的低气压。那句“明天再给你带”的承诺，此刻显得如此不合时宜，甚至有些可笑。

几次，他想开口，哪怕只是问一句“你还好吗？”但凌锋那冰冷的、毫无缝隙的防御姿态，像一堵无形的墙，将他所有试图靠近的念头都挡了回去。他只能沉默着，听着凌锋压抑的、略显粗重的呼吸声，感受着那股弥漫在两人之间令人窒息的疏离。

最后一节自习课的下课铃终于响起，带着一种解脱般的急促。教室里瞬间被收拾书包的嘈杂声和解放的欢呼填满。雨还在下，天色已彻底暗沉下来。

江屿慢吞吞地收拾着书包，目光却不由自主地锁住旁边那个同样在动作的身影。

凌锋的动作很快，带着一种急于逃离的迫切。他将那本根本没翻开的练习册胡乱塞进几乎空空如也的书包，拉链一扯，单肩挎上。他站起身，颀长的身影在昏暗的教室里投下一道沉默的阴影。自始至终，他没有看江屿一眼，仿佛旁边的人根本不存在。

就在他迈步准备离开座位时——

“凌锋！”

江屿几乎是脱口而出。声音不大，但在相对安静的教室后部显得格外清晰。

凌锋的脚步猛地顿住。他侧过身，终于第一次将目光投向江屿。那眼神很冷，带着被打扰的不耐和一种深不见底的疲惫，像淬了冰的刀锋，刮过江屿的脸。

江屿的心脏骤然收紧，像是被那双眼睛冻住。他喉结滚动了一下，顶着那几乎能将人刺穿的目光，手指有些僵硬地伸进校服内侧口袋，摸索着。

口袋里的薄荷糖包装纸发出细微的摩擦声。

他掏出了其中一条浅绿色的薄荷糖。灯光下，透明的塑料包装折射着微弱的光。

江屿伸出手，将那条糖递向凌锋。动作带着一种近乎笨拙的坚定，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他什么也没说，只是看着他，镜片后的目光里有紧张，有担忧，还有一种不容错辨的、固执的关切。

时间仿佛凝固了一秒。

周围的喧嚣似乎都模糊远去，只剩下两人之间这无声的对峙。

凌锋的目光落在那条浅绿色的糖上，眼神复杂地闪烁了一下。一丝极淡的、几乎无法捕捉的波动在他冰冷的眼底掠过，快得如同错觉。他紧抿的唇线似乎有瞬间的松动，但随即，那层冰霜以更快的速度重新凝结、加厚。

他没有伸手去接。

只是极其短暂地、几乎带着一丝狼狈地避开了江屿的视线，目光重新投向教室前方某个虚无的点。下颌线绷得死紧，喉结艰难地上下滚动了一下，像是在吞咽某种难以言喻的情绪。

然后，他什么也没说。

猛地转过身，肩膀撞开了挡路的椅子，发出刺耳的摩擦声。他头也不回地大步走向教室后门，颀长的身影迅速消失在门外昏暗的走廊阴影里，只留下一股混合着雨水、烟草和压抑气息的冷风，盘旋在江屿伸出的手边。

那条浅绿色的薄荷糖，还孤零零地躺在江屿摊开的掌心。

指尖残留着凌锋转身带起的风掠过的凉意。江屿缓缓收回手，低头看着掌心那条糖。包装纸上印刷的薄荷叶图案在灯光下显得格外清晰。口袋里的另一条糖，还有那张被仔细折好的小票，此刻都成了无声的嘲讽。

就在这时，他放在课桌抽屉里的手机屏幕，毫无预兆地亮了起来。

不是电话，是一条新信息推送的预览，直接显示在锁屏界面上。

发信人是一个完全陌生的号码。

预览内容只有冷冰冰的一句话，却像一道惊雷，瞬间劈开了江屿沉入谷底的心绪：

“离凌锋远点。他身边的麻烦，不是你这种好学生能碰的。最后一次警告。”

信息预览的末尾，是一张被压缩过的、像素不高却足够清晰的图片预览。

图片拍摄的角度明显是偷拍。背景是学校大门外那条被雨水冲刷得湿漉漉的街道。画面中央，一个穿着昂贵黑色西装、身形高大的男人正撑着一把黑伞，侧身站在一辆线条冷硬的黑色轿车旁。男人的脸大部分被伞沿遮挡，只能看到一个线条冷硬、透着绝对权威的下颌轮廓。他的目光，隔着屏幕和遥远的距离，精准地、带着毫不掩饰的审视与警告，穿透雨幕，直直地“钉”在镜头的方向——或者说，钉在正看着这条信息的江屿身上。

一股冰冷的寒意，顺着脊椎猛地窜上头顶，瞬间冻结了江屿的血液。他捏着薄荷糖的手指，倏然收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