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市图书馆巨大的玻璃幕墙在雨夜里如同一块冰冷的黑色水晶，内部透出的灯光被水痕扭曲，映在湿漉漉的地面上，像流淌的星河。江屿撑着陈伯那把旧黑伞，踏着积水快步走上台阶。伞面隔绝了滂沱的雨声，只剩下鞋底踩踏水洼的“啪嗒”声在空旷的入口大厅回荡，显得格外清晰。

值班管理员是个戴眼镜的中年女人，正低头看着一本厚厚的小说，对浑身带着湿冷气息的江屿只是抬了抬眼皮。江屿目标明确，径直走向最里侧的公共电子阅览区。这里灯光相对幽暗，几排电脑前只有零星几个身影，空气里弥漫着旧书页和电子设备混合的独特气味。他选了个最角落、背靠墙壁的位置坐下。

旧伞被他小心地靠在桌脚，水珠顺着伞尖汇聚，在光洁的地板上洇开一小片深色。他深吸一口气，冰冷的空气混合着图书馆特有的干燥气息涌入肺腑，让他因淋雨和紧张而有些混沌的大脑瞬间清醒。他掏出手机，点开相册，那张偷拍来的照片上，伞下男人冰冷的下颌轮廓如同悬在头顶的利剑。

没有犹豫，他迅速开机，登录。屏幕的冷光映亮了他镜片后专注而锐利的眼睛。指尖在键盘上飞快敲击，动作流畅而精准。

首先，是那张照片里的车。虽然只是局部，但那极具辨识度的冷硬线条和车牌模糊的轮廓，指向性很强。江屿进入一个汽车爱好者论坛的数据库，输入几个关键特征词进行模糊匹配。屏幕滚动，无数车型图片掠过。他的目光如同最精密的扫描仪，快速筛选、排除。几分钟后，屏幕定格在一款限量版定制黑色轿车的官方图片上。流线型的车身，如同蛰伏的钢铁巨兽，与照片中模糊的轮廓惊人吻合。更重要的是，论坛帖子下方一条不起眼的用户留言提到了这款车的罕见性和拥有者的身份象征——“凌氏集团总裁凌振坤的座驾之一”。

凌振坤。

这个名字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猝不及防地烫在江屿的视网膜上。心脏猛地一跳。

有了明确的目标，接下来的信息检索如同开闸洪水。搜索引擎、商业数据库、财经新闻网站……江屿的手指在键盘上飞舞，冷静得不像一个高中生。他巧妙地利用图书馆的高速网络和高级检索权限，避开了一些需要付费的商业数据库，却从公开的财经报道、行业分析、甚至法院公示信息中，抽丝剥茧般拼凑出一个庞大而冰冷的商业帝国轮廓。

凌氏集团。横跨地产、科技、金融多个领域的巨无霸。掌舵人凌振坤，商业报道中常见的形象是西装革履，面容冷峻，眼神锐利如鹰，充满了掌控一切的强势和不容置疑的权威。他频繁出现在各种高端经济论坛，照片无一例外是站在舞台中央，俯瞰众生。报道的措辞充满赞誉——“铁腕”、“远见”、“商业奇才”。

然而，江屿的目光穿透了这些光鲜的表象。他敏锐地捕捉到几处看似平常却暗藏机锋的信息碎片：

一则五年前的财经快讯，简短提及凌氏集团旗下一家小型科技公司被强制收购重组，原核心团队负责人离职，去向不明。时间点，与凌锋母亲去世后不久隐隐重合。

一份法院公示的股权变更记录，显示凌振坤在妻子去世后，迅速且彻底地整合了其名下所有遗产和股份，完全掌控了集团。

几条匿名的行业论坛爆料贴，语焉不详地提到凌振坤对独子的“精英培养计划”极其严苛，近乎偏执，曾引发内部高层私下议论，但很快被删帖处理。

一篇关于青少年心理健康的专访报道中，一位不愿透露姓名的教育专家，在谈及高压教育带来的心理创伤时，隐晦地提及“某些顶级富豪家庭的孩子，表面光鲜，内心早已千疮百孔，如同被精心修剪却失去灵魂的盆景”，配图虽未指名，但背景建筑风格与凌氏集团总部惊人相似。

这些碎片化的信息，被江屿用强大的逻辑思维串联起来，指向一个冰冷而窒息的核心：凌锋的“堕落”绝非偶然。那是一个少年在父亲铁腕掌控和高压塑造下，唯一能进行的、绝望而悲壮的反抗。他用自毁式的伪装，撕裂父亲精心规划的“精英”蓝图，用“学渣”和“校霸”的标签，筑起一道脆弱的壁垒，守护内心最后一点不被完全吞噬的真实。

屏幕上，凌振坤在某个峰会上的高清照片被放大。那冷硬的下颌线，那毫无温度的锐利眼神，与偷拍照里隔着雨幕投来的警告目光完美重叠。一股寒意再次从江屿心底升起，但这一次，夹杂着更深的愤怒和难以言喻的心疼。他仿佛看到了凌锋独自一人，在父亲构筑的冰冷牢笼里，如何伤痕累累地挣扎。

就在这时，一种强烈的、被窥视的感觉毫无征兆地攫住了他！

江屿猛地抬头，镜片后的目光如同利箭般射向阅览区入口的方向。

昏暗的光线下，一个颀长、沉默的身影不知何时站在那里。

是凌锋。

他浑身湿透，校服外套紧贴在身上，勾勒出精悍而紧绷的线条。额前湿漉漉的碎发黏在苍白的额角，遮住了小半眉眼，却遮不住那双眼睛里翻涌的、近乎狂暴的情绪——震惊、难以置信、被侵犯领地的暴怒，以及……深藏其中的、一丝难以掩饰的恐慌。

他死死盯着江屿面前的电脑屏幕，那上面，凌振坤冰冷威严的照片占据了半壁江山。他的胸口剧烈起伏着，垂在身侧的双手紧握成拳，指节捏得发白，微微颤抖。

江屿的心瞬间沉到谷底。他下意识地想关掉屏幕，但已经来不及了。

“你他妈在干什么？！”凌锋的声音压得极低，却像从齿缝里挤出来的冰渣，每一个字都带着尖锐的戾气和被彻底点燃的怒火。他几步就跨到了江屿桌前，巨大的阴影瞬间将江屿笼罩。

图书馆的安静被这压抑的低吼打破，旁边零星几个读者惊愕地看了过来。

“凌锋，我……”江屿试图解释，但凌锋根本不给他机会。

“谁让你查的？！”凌锋猛地俯身，双手“砰”地一声重重拍在江屿面前的桌子上，震得显示器都晃了晃。他逼视着江屿的眼睛，距离近得江屿能看清他眼底密布的血丝和那几乎要将他吞噬的狂怒风暴。“谁他妈让你查这些的？！你知不知道你在找死？！”

他低吼着，目光扫过屏幕上父亲的照片，那眼神充满了刻骨的恨意和一种近乎生理性的厌恶，随即又死死钉在江屿脸上，带着一种被彻底背叛的痛楚和难以置信。“你答应过什么？！保密？！江大学神，你的‘保密’就是像条狗一样去刨别人最恶心的老底？！”

每一个字都像淬毒的刀，狠狠扎在江屿心上。他脸色发白，看着凌锋因暴怒而微微扭曲的脸，看着他眼中深藏的恐惧和痛苦，喉咙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扼住，发不出任何声音。口袋里的薄荷糖包装纸被捏得发出刺耳的声响。

“说话啊！”凌锋一把抓住江屿的衣领，力道大得几乎要将他从椅子上提起来。湿冷的雨水顺着凌锋的手腕滴落在江屿的颈窝，冰冷刺骨。“你以为你是谁？！救世主？！你他妈知不知道他是什么人？！他碾死你这种蚂蚁连眼皮都不会眨一下！你想死别拉上我！”

愤怒、恐惧、长久压抑的痛苦在这一刻彻底爆发。凌锋像一头被逼到绝境、伤痕累累的困兽，将所有的负面情绪，连同对父亲深入骨髓的恐惧，都倾泻在了眼前这个试图靠近他伤口的少年身上。

江屿被他扯得身体前倾，镜片后的眼睛却没有丝毫退缩。他看着凌锋眼底那片狂暴的海洋深处，那抹极力隐藏却依旧被他捕捉到的、因他可能遭遇危险而产生的恐慌。这恐慌，比任何暴怒的言语都更直击江屿的心脏。

“我不是为了当救世主，”江屿的声音有些哑，却异常清晰，每一个字都像投入沸腾油锅的水珠，“凌锋，我只是……不想看着你一个人扛。”

他艰难地抬起手，不是反抗，而是试图去触碰凌锋紧抓着自己衣领、因为用力过度而指节泛白的手。指尖带着凉意，轻轻覆上那冰冷湿透的手背。

“放开他！”一个严厉的声音突然响起，带着图书馆管理员特有的威严。

凌锋的身体猛地一僵，眼中的狂怒风暴像是被按下了暂停键。他死死盯着江屿近在咫尺的脸，看着他眼中那不容错辨的坚持和……心疼，一种更深的、混杂着狼狈和无力感的情绪猛地攫住了他。

他像是被烫到一样，猛地松开了江屿的衣领，踉跄着后退一步。胸膛剧烈起伏，眼神复杂地闪烁，愤怒、恐惧、还有一丝茫然无措交织在一起。

“图书馆禁止喧哗！要吵架出去吵！”管理员板着脸走过来。

凌锋看也没看管理员，最后深深地、带着一种江屿看不懂的复杂情绪看了他一眼，那眼神里有警告，有痛苦，还有一丝……近乎绝望的疲惫。

“别查了。”他声音嘶哑，带着一种透支后的虚弱，却斩钉截铁，“离我远点，江屿。这是为你好。”

说完，他猛地转身，像逃离瘟疫现场一样，大步冲出了阅览区，身影迅速消失在通往出口的昏暗走廊里。脚步声在空旷的图书馆里回荡，急促而沉重。

江屿被推得撞在椅背上，衣领被扯得有些凌乱。他大口喘着气，心脏还在剧烈跳动。管理员不满地嘟囔了几句，警告性地瞪了他一眼，也走开了。

阅览区重新恢复了死寂，只有电脑风扇低微的嗡鸣。屏幕的光冷冷地映着凌振坤那张威严的脸。

江屿靠在椅背上，胸口闷痛。凌锋最后那句“为你好”，像冰冷的针，密密麻麻扎进心里。他低头，发现口袋里那条薄荷糖不知何时掉了出来，落在湿漉漉的桌脚边，浅绿色的包装纸被踩出了一个清晰的脚印。

他弯腰捡起那条沾着泥水的糖，紧紧攥在手心。冰冷的塑料硌着掌心，混合着雨水和灰尘的味道。

他没有关掉电脑屏幕上那张令人窒息的照片。

反而，他坐直身体，眼神比刚才更加沉静，也更加锐利。他移动鼠标，光标悬停在浏览器角落的下载按钮上，目标——是那份公开的、关于凌氏集团五年前科技公司重组事件的法院公示文件。

伞外，暴雨如注，仿佛永无止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