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锋冲出图书馆时,冰冷的雨水像无数细密的针,瞬间刺透了他早已湿透的校服,寒意直抵骨髓。他毫不在意,只想逃离那个地方,逃离屏幕上父亲那张冰冷的脸,逃离江屿那双仿佛能洞察一切、让他无所遁形的眼睛。
“为你好?”
这三个字像烧红的烙铁,在他冲入雨幕的瞬间,狠狠烫在他的心口。愤怒、恐惧、被看穿狼狈的羞耻,还有一丝连他自己都不愿承认的、被那份固执的“不想你一个人扛”所触动的慌乱,在他胸腔里疯狂搅动、撕扯。他猛地一拳砸在图书馆冰冷的石柱上,指骨传来的剧痛才让他混乱的头脑获得一丝短暂的清明。
“操!”他低吼一声,声音瞬间被滂沱的雨声吞没。不能再待下去,再多一秒,他怕自己会失控地冲回去,做出更疯狂的事。
他像一头受伤的困兽,一头扎进图书馆侧面狭窄的巷弄。雨水在坑洼的水泥地上积起浑浊的水洼,他深一脚浅一脚地狂奔,溅起的污水弄脏了裤腿也毫不在乎。巷子尽头,熟悉的影子静静蛰伏在浓重的雨幕和夜色里——他那辆线条硬朗、漆成哑光黑的摩托车。冰冷的金属车身在路灯微弱的光线下反射着幽暗的光,如同他此刻的心情。
他粗暴地拽开车座下的简易防水罩,湿透的指尖带着细微的颤抖,摸索着钥匙孔。雨水顺着额发流进眼睛,又涩又痛。他狠狠抹了一把脸,插进钥匙,用力一拧!
“轰——!!!”
引擎的咆哮声瞬间撕裂了雨夜的寂静,如同压抑许久的野兽发出震耳欲聋的怒吼。排气管喷出灼热的白汽,在冰冷的雨水中迅速消散。凌锋长腿一跨,重重坐上车座,湿透的裤料紧贴着冰冷的皮座。他猛地转动油门,摩托车如同离弦的黑色利箭,咆哮着冲出了狭窄的巷口,轮胎在湿滑的路面上带起两道长长的、浑浊的水浪。
冰冷的风裹挟着密集的雨点,像无数鞭子狠狠抽打在他脸上、身上,带来近乎麻木的刺痛。这痛感奇异地压下了胸腔里翻江倒海的情绪,只剩下引擎的咆哮灌满双耳,眼前是不断被雨刷般模糊又清晰的、被雨水扭曲的路灯光晕。
他需要速度,需要这撕裂一切的轰鸣,需要这被风雨包裹的、暂时的放空。
图书馆冰冷的荧光灯下,江屿的指尖悬停在鼠标的下载按钮上,最终却猛地移开,点下了“打印”旁边的“发送至邮箱”。屏幕上的文件瞬间消失,仿佛从未存在过。他迅速清除浏览记录,关机,动作快得惊人。
心脏在胸腔里擂鼓,不是因为害怕凌锋的暴怒,而是因为凌锋最后那句话里深藏的恐惧——那是对他江屿可能遭遇危险的恐慌。这恐慌像一根烧红的针,刺破了他所有冷静的伪装。
他不能停。
一把抓起桌脚那把湿漉漉、伞骨甚至有些歪斜的旧黑伞,江屿转身就冲了出去,甚至没顾上完全扣好外套的扣子。管理员疑惑的目光被他甩在身后。
冲出图书馆大门,冰冷的雨幕瞬间将他吞没。他撑开伞,目光急切地扫过空荡荡的广场和湿漉漉的街道。没有凌锋的身影。只有雨水砸在伞面和地面上的哗哗声,单调而压抑。
就在这时,一声狂暴的、撕裂雨夜的引擎咆哮声从图书馆侧面的巷弄方向传来!
是凌锋的摩托车!
江屿几乎没有任何犹豫,拔腿就朝着声音消失的方向追去。伞在狂奔中成了累赘,风雨从侧面扑打进来,很快打湿了他半边身体。他索性将伞收起,任凭冰冷的雨水浇在头上、脸上,视线被水模糊,脚下湿滑的路面几次让他趔趄。
他死死盯着前方,凭借着引擎声浪在雨夜中时隐时现的方向,拼命奔跑。肺叶火辣辣地疼,冰冷的雨水呛进气管,但他不敢停。脑海里只有一个念头:追上他!不能让他一个人!
转过一个街角,前方是一条相对僻静的沿河路。路灯昏黄的光在雨帘中晕开模糊的光团。江屿一眼就看到了那个停在河堤护栏边的黑色身影,和他身旁那辆如同沉默巨兽的摩托车。
引擎已经熄火,只有雨水敲打金属车身和路面发出的单调声响。
凌锋背对着街道的方向,面朝着黑沉沉的、翻涌着浊浪的河面。他浑身湿透,单薄的校服紧紧贴在身上,勾勒出紧绷而孤绝的脊背线条。他微微佝偻着背,双手死死抓着冰冷的铁质护栏,指关节用力到发白,仿佛要将那金属捏碎。肩膀在剧烈地起伏,不是因为奔跑,而是一种极力压抑却依旧无法平息的喘息。
他在无声地颤抖。
像一头被逼到悬崖边缘、舔舐着致命伤口的孤狼,所有的暴戾和咆哮都耗尽了,只剩下深入骨髓的疲惫和痛楚。雨水顺着他低垂的头颅,沿着凌乱的发梢,汇成一道道冰冷的水线,滑过他苍白的脸颊,滴落在地面浑浊的积水中。
一种巨大的、无声的悲伤和脆弱,如同实质的潮水,从那孤绝的背影中弥漫开来,沉重得几乎让空气凝滞。这比任何愤怒的嘶吼都更具冲击力,狠狠撞在江屿的心上,让他瞬间停下了脚步,呼吸都为之一窒。
他从未见过这样的凌锋。褪去了所有伪装,无论是痞气、慵懒,还是暴怒,只剩下赤裸裸的、仿佛被整个世界抛弃的脆弱和无助。
江屿站在几米开外的雨幕里,浑身湿透,冰冷的雨水顺着发梢流进脖颈。他张了张嘴,喉咙却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发不出任何声音。他想上前,脚下却像生了根。凌锋那句带着绝望疲惫的“离我远点”,如同冰冷的锁链,缠绕住他的脚步。
他只能这样站着,隔着冰冷的、永无止境的雨幕,看着那个在黑暗中独自颤抖的背影。心脏的位置传来一阵阵尖锐的闷痛,混合着雨水带来的刺骨寒意。
时间在雨水的冲刷下变得粘稠而缓慢。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几分钟,也许是永恒。
凌锋抓着护栏的双手,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泛着青白,微微颤抖着,终于缓缓地、一点一点地松开。紧绷的肩背线条也随之垮塌下来,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又像是耗尽了最后一丝力气。
他慢慢地转过身。
雨水冲刷着他苍白的脸,额前湿透的黑发紧贴着皮肤,水珠不断从下颌滴落。那双曾燃烧着暴怒火焰的眼睛,此刻只剩下一种深不见底的、冰冷的疲惫,像被雨水浸透的灰烬。所有的情绪——愤怒、恐慌、痛苦——都被这场冰冷的雨浇灭了,只剩下空洞和一种近乎麻木的漠然。
他的目光穿过层层雨幕,落在同样湿透、狼狈地站在那里的江屿身上。没有质问,没有愤怒,甚至没有一丝波澜。
那眼神,冷得像河底千年不化的寒冰。
江屿的心猛地沉了下去,仿佛坠入了无底深渊。这比任何怒吼都更让他窒息。他宁愿凌锋冲过来再给他一拳,也好过这种被彻底隔绝在外的、冰冷的漠视。
凌锋的嘴唇似乎极其轻微地动了一下,但最终什么声音也没发出。他移开视线,仿佛江屿只是一团没有意义的空气。他动作有些僵硬地走向自己的摩托车,雨水顺着他迈开的脚步在地上拖出长长的水痕。
他跨上车,湿透的裤腿紧贴着冰冷的皮座。插钥匙,发动。
“轰——”引擎再次咆哮起来,但这一次,声音里没有了之前的狂暴,只剩下一种沉闷的、疲惫的嘶吼。
他没有再看江屿一眼,拧动油门。
黑色的摩托车如同融入夜色的幽灵,在昏黄的路灯光晕和密集的雨线中,决绝地冲了出去,迅速消失在道路尽头的黑暗与雨幕深处。
只留下车轮碾过积水路面的哗啦声,以及引擎声渐行渐远的尾音,在江屿耳边空洞地回响。
冰冷的雨水顺着江屿的脸颊不断滑落,他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像一尊被雨水冲刷的石像。手中那把歪了伞骨的旧黑伞,“啪嗒”一声,无力地掉落在湿漉漉的地面上,溅起一小片水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