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水像冰冷的鞭子，抽打在凌锋的脸上、身上，但他毫无知觉。引擎沉闷的嘶吼如同他胸腔里残存的最后一点力气，载着他穿过被雨幕扭曲的城市，驶向那个他称之为“家”的冰冷牢笼——城郊半山，那座灯火通明却毫无温度的现代主义豪宅。
铁艺大门无声滑开，如同巨兽张开的口。庭院里精心打理的花木在暴雨中狂乱地摇摆，投下扭曲狰狞的影子。凌锋将摩托粗暴地停在车库入口，甚至没熄火，任由引擎低吼着，他自己则像一具被抽空灵魂的躯壳，踉跄着推开沉重的入户门。
扑面而来的，是中央空调恒定的低温，混合着昂贵木材和清洁剂的味道，洁净、冰冷、毫无人气。玄关顶灯应声而亮，刺眼的白光将他湿透、狼狈的身影毫无保留地投射在光可鉴人的大理石地面上。他像个突兀的闯入者，与这精心设计的奢华格格不入。
“少爷，您回来了。”管家陈伯的声音平平板板地响起，他从阴影处走出，手里托着一条干燥的毛巾，眼神却锐利地扫过凌锋滴水的校服、苍白的脸，以及那双空洞得可怕的眼睛。没有询问，没有关切，只有例行公事的观察和评估。
凌锋看也没看他，一把挥开递来的毛巾。湿毛巾掉落在昂贵的地毯上，洇开一片深色的水渍。他径直穿过空旷得能听见自己脚步声的回音的大厅，每一步都留下清晰的水痕，像一条濒死的鱼在挣扎。巨大的落地窗外，是城市在雨夜中模糊的灯火，璀璨却遥远，没有一丝暖意能透进这玻璃囚笼。
他走上旋转楼梯，脚步沉重。走廊两侧的墙壁上，悬挂着大幅的、装裱精美的获奖证书和竞赛奖杯——国际奥数金牌、全国物理竞赛冠军、青少年编程大赛特等奖……每一个闪亮的名字都是“凌锋”，每一个都代表着凌振坤精心规划的“精英之路”上的里程碑，冰冷地陈列着，如同墓志铭，无声地嘲笑着他此刻的狼狈。
目光扫过其中一个玻璃奖杯柜，里面是一座造型抽象的镀金奖杯，底座刻着“未来科技领袖峰会——最佳潜力奖”。那是半年前，他被父亲强行推上舞台，在无数闪光灯和虚伪的掌声中，戴着完美面具领下的。
一股难以言喻的暴戾和恶心猛地冲上头顶！
“砰——！！！”
一声巨响撕裂了豪宅的死寂！
凌锋猛地抡起拳头，狠狠砸在那个冰冷的玻璃柜上！特制的钢化玻璃瞬间布满蛛网般的裂纹，发出刺耳的呻吟。柜体剧烈摇晃，那座镀金的“最佳潜力奖”奖杯被震得倾斜，“哐当”一声掉落在柜子底部，底座与杯身分离，歪斜地躺在玻璃碎片里，金色的光芒显得廉价而讽刺。
指骨传来钻心的剧痛，皮肤被碎裂的玻璃边缘划破，鲜红的血珠迅速渗出，混合着冰冷的雨水，沿着他的指缝滴落在地板上。
“呃……”一声压抑的、如同受伤野兽般的低吼从他喉咙深处挤出。不是因为这皮肉的疼痛，而是因为胸腔里那团几乎要将他撕裂的、积压了太久的绝望和愤怒！他恨这个牢笼！恨这无处不在的监控和审视！恨那个操控一切的、冰冷的父亲！恨自己无法挣脱的命运！更恨……恨自己竟然在江屿那双眼睛里，看到了一丝动摇，一丝不该有的、让他恐慌的靠近！
他背靠着冰冷的、布满裂纹的玻璃柜，身体无力地滑坐下去，坐在昂贵却冰冷的地板上。昂贵的定制校服早已泥泞不堪，湿透的布料紧贴着皮肤，寒意刺骨。他抬起那只流血的手，雨水、血水和冰冷的触感混在一起。他没有理会伤口，只是将手伸向耳垂。
指尖触碰到那枚小小的、冰冷的黑色耳钉。
它安静地待在那里，是这冰冷世界里唯一属于他自己的、带着温度的记忆——母亲留下的遗物。
指尖死死地、近乎痉挛地捏住了那枚小小的耳钉，冰冷的金属硌着指腹，带来一丝尖锐的刺痛。这痛感奇异地成为了他此刻唯一的锚点。他闭上眼睛，额头抵在冰冷碎裂的玻璃上，身体无法控制地微微颤抖。所有的暴怒、嘶吼、伪装，都在这一刻被抽干，只剩下深入骨髓的疲惫和无边的冰冷。雨水顺着发梢滴落，混合着眼角一点失控的温热，无声地滑过他苍白的脸颊。
不能连累他……江屿……离我远点……
这个念头，如同冰冷的锁链，将他紧紧缠绕，勒得他几乎窒息。
冰冷的雨水早已浸透了江屿的每一寸衣衫，寒意刺骨，但他浑然不觉。他站在凌锋消失的路口，像一尊被遗忘的石像。脚下，那把歪了伞骨的旧黑伞孤零零地躺在浑浊的积水里。
引擎的尾音早已消散在雨幕深处，只剩下哗啦啦的雨声，单调地敲打着世界，也敲打着他沉到谷底的心。
那冰冷的、如同看陌生人的眼神，比图书馆里最暴怒的嘶吼更让江屿窒息。那不是愤怒，是彻底的隔绝，是心死的漠然。凌锋在用这种方式，把他推开，推到自以为安全的距离之外。
“离我远点……这是为你好……”
这句话在江屿脑海里反复回响，每一个字都像淬了冰的针。他慢慢蹲下身，手指触碰到冰冷湿透的伞布，然后，握住了那根被踩歪的、倔强地凸出来的金属伞骨。金属的冰凉和坚硬透过皮肤传来。
为你好？凌锋，你以为推开我，就是对我的保护吗？
江屿的指尖用力，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他猛地一扳！
“咔哒”一声轻响，在雨声中微不可闻。那根歪斜的伞骨，被他硬生生地扳回了原位！虽然伞面依旧残破，伞骨连接处也留下了不可逆的折痕，但它至少，重新撑起了基本的形状。
一股从未有过的、近乎偏执的坚定，如同燎原之火，瞬间烧尽了江屿心头的冰冷和茫然。他站起身，捡起那把扳正了伞骨的旧伞，没有撑开，只是紧紧攥在手里，仿佛握着一件武器，也握着一个决心。
他没有回家。
深夜的街道空无一人，只有便利店还亮着惨白的光。江屿推门进去，带进一身寒气和水汽。值班的店员打着哈欠，懒洋洋地瞥了他一眼。
江屿目标明确，径直走到药品区。他的目光快速扫过货架：感冒药、退烧药、消炎药、创可贴……他记得凌锋在图书馆抓住他衣领时，手腕上似乎有擦伤（也许是砸柱子留下的？），更记得他浑身湿透冲入雨夜的样子。冰冷的雨水，剧烈的情绪波动，还有那深不见底的疲惫……他一定会生病。
江屿仔细挑选着，拿了一盒强效的感冒冲剂，一盒消炎药，还有一包防水创可贴。结账时，店员看着这个浑身湿透、神情却异常冷峻的少年，眼神有些诧异。
走出便利店，雨势似乎小了一些，但寒意更重。江屿没有撑伞，任由细雨落在脸上。他辨认了一下方向，朝着学校的方向快步走去。
深夜的校园一片死寂，只有路灯在湿漉漉的地面上投下昏黄模糊的光晕。保安室亮着灯，但里面的人似乎已经昏昏欲睡。江屿对这里的地形早已烂熟于心，他绕到教学楼后方，那里有一段相对低矮的围墙。他深吸一口气，将装着药品的塑料袋小心地塞进外套内侧的口袋，然后把那把扳正了伞骨的旧伞咬在嘴里，双手攀住湿滑的砖石，用力一撑！
动作算不上多么利落，甚至有些笨拙，裤腿在粗糙的墙面上蹭得全是泥水。但他成功了。翻过围墙，双脚落在校内松软的泥地上。
他像一道沉默的影子，穿过空旷寂静的操场，直奔那栋熟悉的教学楼。目标——顶楼天台。那是凌锋的“领地”，是他抽烟、独处、偶尔流露出真实的地方。
通往天台的门虚掩着，没有上锁——这似乎是凌锋的习惯，或者，是某种特权。江屿轻轻推开沉重的铁门，发出“嘎吱”一声轻响，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
一股混合着雨水、陈旧水泥和淡淡烟草残余的气息扑面而来。天台上空无一人，只有湿漉漉的水泥地面反射着远处城市朦胧的光。雨水在排水口附近汇成小小的水流，汩汩作响。
江屿的目光迅速扫过。他记得凌锋常待的那个角落，背靠着水箱，能避开大部分风雨，也能俯瞰一部分校园。
他快步走过去，蹲下身。墙角的地面相对干燥一些。他小心翼翼地从内侧口袋里掏出那个装着药品的塑料袋。袋子是半透明的，里面药盒的形状清晰可见。
他想了想，没有直接把袋子放在地上。目光搜寻，落在旁边一小块干燥的水泥凸起上。他把塑料袋端正地放在那里，确保它足够显眼，又不会被风吹走或被雨水打湿。然后，他迟疑了一下，又从裤子口袋里摸出一样东西——一颗被水泡得有些发软、但包装完好的薄荷糖。
他把它轻轻放在了药盒的上面。浅绿色的糖纸在昏暗中，像一点微弱却倔强的生机。
做完这一切，江屿站起身，最后看了一眼那个小小的、寄托着他笨拙关怀的“包裹”。他转身，悄无声息地离开了天台，轻轻带上了铁门。
他没有回家，而是回到了自己同样寂静冰冷的公寓。洗了个滚烫的热水澡，换了干爽的衣服，但寒意似乎已经侵入骨髓。他坐在书桌前，打开台灯，面前摊开的是竞赛习题册，但目光却无法聚焦。
窗外，雨声淅淅沥沥，仿佛永无止境。
他拿起手机，点开那个几乎从未主动发送过信息的头像——备注只有一个简单的“L”。手指在冰冷的屏幕上悬停了很久，最终，只敲下了三个字，按下了发送键。
【天台，药。】
没有称呼，没有解释，只有最简洁的信息。如同他这个人一样，笨拙，却用尽全力。
发送成功。屏幕的光映着他同样苍白的脸和镜片后沉静却执着的眼睛。他不知道凌锋会不会看到，会不会去拿，更不知道那个冰冷的眼神是否真的已经将他彻底隔绝。
他只知道，他不能停下。那把伞骨可以扳正，有些东西，他也要试着去扳一扳。即使前方是更深的冰冷，他也认了。
因为，他看到了深渊里的孤狼，而他，不想再只做一个沉默的旁观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