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刺骨的冰冷,如同跗骨之蛆,从湿透的布料钻进皮肤,渗入骨髓,最终在身体深处点燃了一把失控的、灼烧一切的火焰。
凌锋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房间的。也许是管家陈伯在监控里看到了走廊的狼藉,也许是佣人听到了那声巨响。他模糊地记得有人把他架起来,带离了那片布满玻璃碎屑和奖杯残骸的战场。反抗?他连抬起一根手指的力气都没有了。意识像是沉在冰冷浑浊的海底,时而被高热的浪头抛起,时而又被深重的疲惫狠狠拽下。
他被剥掉湿冷的衣物,塞进干燥但同样冰冷的被褥里。有人用温热的毛巾擦拭他手上的血迹和污泥,动作机械而高效。他听到细微的交谈声,像隔着厚厚的毛玻璃:“……伤口不深……清理了……发烧……很高……通知先生吗?……先生会议中……先处理……” 声音远去,世界重新被一种嗡鸣的死寂占据。
身体在打摆子,牙齿不受控制地咯咯作响,一会儿如坠冰窟,一会儿又像被架在火上烤。头痛欲裂,仿佛有无数根钢针在里面搅动。喉咙干得像砂纸摩擦,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灼痛。他想喝水,想蜷缩起来,想逃离这具失控的躯壳和这间巨大冰冷的牢房,但沉重的眼皮像灌了铅,连掀开一条缝隙都无比艰难。
混乱的梦境光怪陆离。母亲模糊温柔的笑容,下一秒碎裂成冰冷的玻璃渣;父亲威严冰冷的脸,在聚光灯下扭曲变形;江屿那双沉静执着的眼睛,在雨幕中定定地看着他,带着他无法承受的心疼……“离我远点!”他听到自己在梦中嘶吼,声音却虚弱得像蚊蚋。“别查了……你会死的……”
手机在床头柜上震动了一下。微弱的声音在寂静的房间里却被无限放大,像一颗石子投入死水,在他混沌的意识里激起一圈微弱的涟漪。
谁?是父亲吗?冰冷的指令?还是那些虚伪的、需要他戴上完美面具的邀约?
他挣扎着,几乎是凭着一种本能,摸索着伸向声音的来源。指尖触碰到冰凉的金属机身,灼热滚烫的皮肤与之接触,带来一阵短暂的清醒。他用尽全身力气,才勉强将沉重的眼皮掀开一条缝隙。
刺眼的光线让他瞬间眯起了眼。屏幕的光在昏暗的房间里亮着,像黑暗中唯一的小小萤火。
屏幕上,只有一个简单的联系人备注:【江屿】。
信息内容只有三个字:
【天台,药。】
没有任何多余的解释,没有任何情绪的流露,简洁、直接,如同江屿这个人一贯的风格。却像一道无声的惊雷,猛地劈开了凌锋混沌的意识!
天台……药?
刹那间,图书馆里江屿那双被屏幕冷光映亮的、专注而锐利的眼睛;河堤边他浑身湿透、狼狈却执拗地站在雨中的身影;那句“不想看着你一个人扛”清晰无比地撞进脑海!
一股难以言喻的、混杂着愤怒、恐慌、还有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微弱却尖锐的悸动,猛地攫住了他!
他怎么敢?!他凭什么?!他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父亲的人无处不在!他这样一次次地靠近,一次次地试图撕开他拼命掩藏的伤口,是在玩火!是在找死!
“操!”一声嘶哑的、破碎的低吼从凌锋干裂的唇间挤出。他猛地从床上弹坐起来,动作牵扯到全身酸痛的肌肉和高热滚烫的神经,眼前顿时金星乱冒,天旋地转,差点一头栽倒回去。
不行!他不能让他留在那里!那地方虽然隐蔽,但并非绝对安全!万一……万一被父亲的人看到江屿出现在他的“领地”……
这个念头带来的恐惧,甚至压过了身体深处翻江倒海的痛苦和虚弱。一股蛮横的力量支撑着他,他咬着牙,踉跄着翻身下床。脚掌接触到冰冷的地板,寒气瞬间窜上脊椎,让他打了个寒颤,但脚步却异常坚定。
他胡乱地抓起椅背上搭着的一件干燥的黑色连帽卫衣套上,遮住里面单薄的睡衣。顾不上穿鞋,赤着脚,像一道无声无息的幽灵,忍着强烈的眩晕感和浑身肌肉的酸痛,悄无声息地推开房门。
走廊里空无一人,只有壁灯散发着幽暗的光。他避开可能有监控的角度,凭借着对这座巨大牢笼的熟悉,迅速穿过空旷的回廊,走下旋转楼梯。大厅里同样寂静,巨大的落地窗外是沉沉的夜色。他拉开一扇侧门,冰冷的夜风裹挟着残余的湿气瞬间灌入,让他滚烫的皮肤激起一片鸡皮疙瘩,却也带来一丝短暂的清明。
车库入口,他那辆黑色的摩托车还静静停在那里,引擎早已冷却。他跨上去,钥匙还插在上面。拧动,引擎发出一声低沉的喘息,随即咆哮起来。声音在寂静的豪宅庭院里显得格外突兀。
凌锋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他警惕地扫视四周。没有灯光亮起,没有人影出现。也许管家和佣人都在主楼另一侧,也许父亲的人暂时没有注意到这里。
他不再犹豫,猛地拧动油门!黑色的摩托如同离弦之箭,冲开沉沉的夜色,再次驶向那个他试图逃离却又无法真正割舍的地方——学校天台。
凌晨的街道空旷无人,只有路灯拉长他疾驰的身影。冷风像刀子一样刮在脸上,反而让他滚烫的头脑清醒了一些。高烧带来的眩晕和虚弱感仍在持续冲击着他的意志,握着车把的手因为脱力和高热而微微颤抖。他只能咬紧牙关,强迫自己集中精神,将油门拧到底。
熟悉的围墙,熟悉的翻越点。他停下车,动作比平时迟缓僵硬了许多,翻墙时甚至差点失足滑落。落地时一个踉跄,膝盖重重磕在冰冷坚硬的水泥地上,钻心的疼痛让他闷哼一声,额角瞬间渗出冷汗。
他喘息着,扶着墙壁站直身体,抬头望向教学楼顶楼那模糊的轮廓。天台……药……江屿……
这三个词像魔咒一样在他脑海里盘旋。他拖着沉重的脚步,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却又带着一种近乎悲壮的决绝,一步步踏上通往天台的楼梯。
推开那扇沉重的、发出“嘎吱”声的铁门时,天边已经隐隐透出一丝灰白。雨停了,但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水汽,冰冷刺骨。天台上空荡荡的,只有湿漉漉的水泥地面反射着微弱的晨光。
凌锋的目光如同最精准的雷达,瞬间锁定了那个熟悉的角落——背靠着巨大水箱的阴影处。
那里,一个小小的、半透明的塑料袋,端端正正地放在一小块凸起的干燥水泥台上。袋子表面凝结着细小的水珠,在熹微的晨光下折射出微弱的亮光。
心脏,毫无预兆地,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了一下!剧烈地收缩,带来一阵尖锐的闷痛,几乎让他窒息。
他一步步走过去,脚步虚浮,高烧带来的晕眩感让他看东西都有些重影。他停在那小小的塑料袋前,微微弯下腰,灼热的呼吸喷在冰冷的空气里,形成一团白雾。
袋子里面,药盒的形状清晰可见:感冒冲剂,消炎药,还有一包创可贴。而放在药盒最上面的……是一颗包装完好的薄荷糖。浅绿色的糖纸,在灰暗的晨光中,像一点微弱却无比倔强的星火,固执地亮着。
他认得这种糖。图书馆那次,他情绪低落时,江屿就是递给他这样一颗糖。也是这种浅绿色的包装。
指尖,带着滚烫的高温和细微的颤抖,轻轻碰触到那颗薄荷糖冰凉的包装纸。那一点点微弱的凉意,却像带着电流,瞬间穿透指尖,直抵心脏深处那道坚硬冰冷的壁垒!
“笨蛋……”一个沙哑得不成样子的词语,从凌锋干裂渗血的唇间逸出,轻得像一声叹息,却带着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一丝微不可查的颤抖。
为什么要做到这种地步?
为什么明知危险,明知会被推开,还要固执地把药送到这里?
为什么……还要放一颗糖?
胸腔里翻涌的情绪复杂得难以分辨。有被冒犯领地的残余暴怒,有对江屿不知死活行为的恐慌,有对自己狼狈处境的羞耻,但更多的……是一种从未体验过的、汹涌而酸涩的暖流,蛮横地冲撞着他用孤独和愤怒筑起的堤坝。
这暖流来得如此猛烈,如此陌生,带着摧毁一切的力量。
他猛地攥紧了那颗薄荷糖,冰凉的塑料包装深深硌进滚烫的掌心。身体里支撑他一路赶来的那股蛮横力气仿佛瞬间被抽空,高烧的浪潮以更加凶猛的姿态反扑上来!眼前骤然一黑,天旋地转,整个世界都扭曲变形。
“呃……”他闷哼一声,高大的身躯再也无法支撑,像一座被抽掉基石的塔楼,直直地向前栽倒下去!
冰冷坚硬的水泥地面迅速在眼前放大。失去意识前的最后一瞬,他仿佛看到那个清冷的身影就站在不远处,镜片后的眼睛里,没有责备,只有一种近乎固执的坚持。
一个名字,模糊地、破碎地从他滚烫的唇齿间溢出:
“江……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