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坚硬的水泥地面带着清晨的寒意和湿气，无情地迎向凌锋栽倒的身体。就在意识彻底沉入黑暗的前一秒，预想中的剧痛却并未降临。

一双手臂，带着少年人特有的清瘦却异常坚定的力量，从侧面猛地伸出，险之又险地架住了他沉重的、完全失去控制的身体！

巨大的冲击力让来人闷哼一声，踉跄着后退半步才勉强稳住，鞋底在湿漉漉的水泥地上摩擦出刺耳的声响。

是江屿。

他根本没走远。发送完那条信息后，一种强烈的不安感攫住了他。凌锋最后那个冰冷漠然的眼神反复在他脑海中闪现，结合他在图书馆查到的关于凌振坤的零星信息，以及凌锋那句充满恐惧的“他碾死你这种蚂蚁连眼皮都不会眨一下”，江屿根本无法安心离开。

他没有回家，而是在学校附近一家24小时营业的快餐店角落里坐了一夜。手机就放在桌上，屏幕常亮，停留在那个只有“L”备注的聊天界面。他计算着时间，从豪宅到学校的车程，估算着凌锋如果看到信息，最可能到达的时间。天蒙蒙亮时，他再次潜回了学校，藏在天台入口下方楼梯的阴影里，像一个沉默的守望者。

他看到了凌锋踉跄着冲上天台的身影，看到了他站在药盒前那瞬间的僵硬和复杂，更看到了他最终支撑不住栽倒的瞬间！身体比大脑反应更快，他像离弦的箭一样冲了上去！

此刻，凌锋滚烫沉重的身体大半重量都压在他身上，隔着薄薄的校服，江屿能清晰感受到那惊人的高热和不受控制的细微颤抖。凌锋的额头抵在他的肩窝，滚烫的呼吸喷在他的脖颈，灼热得吓人。那张总是带着疏离或暴戾的脸庞，此刻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眉头痛苦地紧锁着，嘴唇干裂，渗着血丝。

“凌锋！凌锋！”江屿的声音带着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惊惶，他试图将人扶稳，但凌锋已经完全失去了意识，身体软得像一滩泥。

江屿的心瞬间沉到谷底。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大脑飞速运转。不能在这里！天台太冷，太暴露！他环顾四周，目光锁定了不远处那个巨大的水箱下方——那里有一小片凹陷进去的干燥空间，勉强能挡风。

他咬紧牙关，用尽全身力气，半拖半抱地将凌锋沉重的身体挪向那个角落。每一步都异常艰难，凌锋的腿拖在地上，发出沉闷的摩擦声。汗水很快浸湿了江屿的额发和后背，但他不敢停歇。

终于将人安置在水箱下的阴影里。凌锋靠坐在冰冷的水泥墙上，头无力地歪向一边，呼吸急促而灼热。

江屿立刻蹲下身，一把抓过那个被他放在显眼位置的塑料袋，动作快得几乎撕破袋子。他先拿出那包防水创可贴，撕开包装，动作有些笨拙却异常迅速地清理凌锋手上那道被玻璃划破、边缘还沾着干涸血迹和污泥的伤口。消毒湿巾擦过伤口时，昏迷中的凌锋似乎无意识地蹙紧了眉头，发出一声模糊的闷哼。

贴好创可贴，江屿的目光落在凌锋紧握的右手上。即使在昏迷中，他的右手也死死地攥着拳头，指关节因为用力过度而泛白，仿佛握着什么至关重要的东西。

江屿迟疑了一下，小心翼翼地、一根一根地试图掰开他僵硬的手指。

当那只滚烫的手掌终于被摊开时，江屿的呼吸猛地一窒。

掌心，静静地躺着那颗浅绿色包装的薄荷糖。塑料包装的边缘，深深硌进了凌锋滚烫的掌心皮肤，留下清晰的、泛红的印痕。而那颗糖，因为被他死死攥住，包装纸甚至有些变形。

他……一直握着它？

一股巨大的酸涩猛地冲上江屿的鼻腔，眼眶瞬间发热。他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翻涌的情绪。现在不是想这个的时候！

他迅速拿出那盒强效感冒冲剂。没有热水？他环顾四周，目光落在角落里一个积了少许雨水的废弃塑料桶上。水很脏，但此刻别无选择。他撕开冲剂包装，将粉末倒进自己随身携带的保温杯盖子里（幸好他习惯带着这个去图书馆），又快步走到桶边，舀了小半盖浑浊的雨水。药粉遇水迅速溶解，变成一杯散发着浓郁药味的浑浊液体。

他回到凌锋身边，单膝跪地，一手小心地托起凌锋沉重的、滚烫的后颈，另一手端着杯盖，将杯沿凑近凌锋干裂的唇边。

“凌锋，喝药！”他的声音低沉而急促，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

昏迷中的人毫无反应，牙关紧闭。药液顺着他的唇角流下，洇湿了黑色的卫衣领口。

江屿的心揪紧了。他放下杯盖，用拇指和食指捏住凌锋的下颌两侧，微微用力迫使他的嘴巴张开一条缝隙。然后再次端起杯盖，小心翼翼地将浑浊的药液一点点灌进去。

“咳……咳咳……”凌锋被呛到，无意识地剧烈咳嗽起来，身体痛苦地痉挛了一下，更多的药液被咳了出来，溅在江屿的手上和衣服上。

江屿没有退缩，眼神沉静而执拗。他停下动作，等凌锋的咳嗽稍缓，又继续灌。动作比刚才更加缓慢，更加耐心。他一边灌，一边低低地、近乎耳语般地重复着：“咽下去……凌锋，咽下去……”

或许是那低沉的声音带着某种奇异的安抚力量，或许是身体的本能渴求着缓解痛苦的药物，这一次，凌锋虽然依旧眉头紧锁，喉结却艰难地滚动了一下，将一部分苦涩的药液咽了下去。

看着杯盖里剩下的药液一点点减少，最终见底，江屿才长长地吁了一口气，紧绷的神经稍稍放松。他拿出体温计，甩了甩，动作有些生疏地解开凌锋卫衣领口的两颗扣子，小心翼翼地将冰凉的探头塞进他的腋下。

做完这一切，江屿靠着冰冷的水箱壁滑坐下来，坐在凌锋身边。他这才感觉到自己浑身的肌肉都在酸痛，手臂因为用力过度而微微发抖。他侧过头，看着身边昏迷不醒的人。

凌锋的呼吸依旧灼热急促，但似乎比刚才稍微平稳了一丝丝。额前湿透的黑发凌乱地贴在苍白的皮肤上，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方投下浓重的阴影，平日里总是锐利或慵懒的眼睛紧紧闭着，卸下了所有伪装和防备，只剩下一种纯粹的、令人心悸的脆弱。

江屿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他左耳垂上。那枚小小的、低调的黑色耳钉，在昏暗的光线下泛着幽微的光泽。他记得凌锋在图书馆暴怒时曾死死捏住它，在河堤边崩溃时它也在……这似乎不仅仅是一件饰品。

就在这时，昏迷中的凌锋身体忽然剧烈地抽搐了一下，眉头痛苦地拧成一团，干裂的嘴唇无意识地翕动着，发出模糊不清的呓语：“……妈……别走……别……” 声音破碎而痛苦，带着浓重的鼻音和哭腔。

与此同时，他的左手猛地抬了起来，不是攻击，而是以一种近乎痉挛的、保护性的姿态，死死地捂住了左耳垂上的那枚黑色耳钉！仿佛那是他仅存的、最珍贵的宝物，即使在最深沉的昏迷中，也要用生命去守护。

江屿的心被这无意识的举动狠狠撞击了一下！关于凌锋母亲早逝的零星信息碎片瞬间涌入脑海。他看着凌锋即使在痛苦中也死死护住耳钉的手，看着他苍白脸上流露出的巨大无助，一种从未有过的、尖锐的心疼瞬间淹没了所有理智。

他几乎是毫不犹豫地伸出手，不是去触碰那枚神秘的耳钉，而是轻轻地、却又无比坚定地，覆在了凌锋紧紧捂住耳钉的左手手背上。

凌锋的手滚烫，带着细微的颤抖。江屿的手则因为紧张和清晨的寒气而冰凉。

当江屿冰凉的手指触碰到凌锋滚烫的手背皮肤时，昏迷中的人似乎受到了某种刺激，身体猛地一震！但预想中的激烈反抗并没有发生。

相反，凌锋那只原本死死护住耳钉、充满防备的手，在江屿冰凉的手指覆上来的瞬间，仿佛溺水者抓住了唯一的浮木，竟反手猛地攥住了江屿的手腕！

力道之大，让江屿痛得闷哼一声，感觉腕骨都要被捏碎！

然而，更让江屿僵在原地的，是接下来的变化。

凌锋紧锁的眉头，在抓住江屿手腕的刹那，竟奇异地、极其细微地舒展了一丝。他不再痛苦地呓语，急促灼热的呼吸似乎也放缓了一点点，身体不再剧烈地抽搐，只是依旧滚烫，依旧脆弱地蜷缩着。那只攥住江屿手腕的手，却丝毫没有放松的意思，反而像是找到了某种绝对安全的锚点，死死地、固执地抓住不放。

仿佛这冰冷的触感，是他无边黑暗和灼热地狱里，唯一能感知到的、真实的慰藉。

江屿僵着身体，一动也不敢动。手腕上的剧痛清晰地传来，但他连眉头都没有皱一下。他看着凌锋那只死死抓住自己的手，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滚烫的温度透过皮肤传递过来，几乎要将他冰凉的指尖也一同点燃。

他慢慢地、极其小心地调整了一下姿势，让自己坐得更稳，能更好地支撑住凌锋靠过来的沉重身体。他没有试图挣脱那只铁钳般的手，反而用另一只自由的手，轻轻地、试探性地，覆在了凌锋紧攥着自己手腕的那只滚烫的手背上。

这是一个笨拙的、小心翼翼的回应。

做完这一切，他才想起腋下的体温计。他保持着这个被禁锢的姿势，艰难地侧过身，用那只自由的手，小心翼翼地从凌锋腋下取出体温计。

电子屏幕幽蓝的光芒亮起，清晰地显示出一个触目惊心的数字：39.8℃！

江屿的瞳孔骤然收缩！这么高的温度！

必须尽快送医！可是……怎么送？他一个人根本搬不动凌锋！而且，凌锋的身份特殊，他那个可怕的父亲……

就在江屿心急如焚，大脑飞速思考对策时，他口袋里的手机突然震动起来。他艰难地用那只自由的手掏出手机，屏幕上显示的是一个陌生的本地号码。

一种强烈的预感攫住了他。他深吸一口气，接通了电话，压低了声音：“喂？”

电话那头，传来一个苍老却异常沉稳的声音，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平静：“顶楼水箱后面，对吗？别慌，孩子。别动他，我带了校医，马上到。”

江屿猛地抬头，心脏狂跳！这个声音……是那个总是在图书馆整理书籍、眼神深邃的老校工！

他怎么知道？他怎么知道他们在这里？还带了校医？

电话已经挂断。江屿握着手机，惊疑不定地看向天台入口的方向。晨曦的微光正努力穿透厚重的云层，在天际晕染开一片灰白。

几秒钟后，沉重的铁门被轻轻推开，发出轻微的“嘎吱”声。一个穿着朴素工装、头发花白、身形佝偻却步履稳健的老人，率先走了进来。他的眼神锐利而温和，目光精准地投向了水箱后的阴影。

在他身后，跟着一个背着沉重医药箱、神色严肃的中年校医。

老校工的目光扫过昏迷的凌锋，扫过他死死攥住江屿手腕的手，最后落在江屿写满震惊和戒备的脸上，只是微微点了点头，声音低沉而有力：

“别怕，孩子。交给我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