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校工那双看透世事的眼睛在江屿脸上一顿,随即对身后的校医沉声道:“周医生,快!”
背着沉重医药箱的周医生动作迅捷得不像中年人。他几步抢到凌锋身边蹲下,专业的目光迅速扫过那苍白如纸的脸颊、干裂渗血的嘴唇和急促起伏的胸口。当他的视线落在凌锋死死攥住江屿手腕、指节都泛白的手上时,眉头几不可察地皱了一下,却没有多问。
“高烧,脱水,创伤应激后的极度衰竭。”周医生的声音冷静得像手术刀,语速极快。他迅速打开医药箱,取出听诊器按在凌锋滚烫的胸口,冰冷的金属触感让昏迷中的人无意识地瑟缩了一下,攥着江屿手腕的力道更紧了几分。
江屿忍着腕骨处传来的剧痛,一动不敢动,目光死死锁在周医生脸上,心脏在胸腔里狂跳。
“体温?”周医生头也不抬地问。
“39.8。”江屿的声音因为紧张而发干。
周医生眼神一凛,动作更快。他取出一次性注射器,熟练地掰开一支玻璃药瓶,透明的液体被抽入针管。“退烧镇静,先稳住核心温度。”他解释了一句,酒精棉球快速擦过凌锋另一只手臂的肘窝皮肤,冰冷的刺激让凌锋肌肉猛地绷紧。
针尖刺入静脉的瞬间,凌锋紧闭的眼睫剧烈地颤动起来,喉咙里溢出破碎压抑的呜咽,身体本能地想要蜷缩躲避。那只紧抓着江屿的手,指节用力到泛出青白,几乎要嵌进江屿的皮肉里。
“别动他!”周医生低喝一声,稳稳推完药液,利落拔针按压。
江屿咬紧牙关,另一只自由的手下意识地抬起,笨拙却坚定地覆在凌锋那只因注射而紧绷、死死抓住自己的手背上。他冰凉的手指包裹住那滚烫的手背,拇指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安抚意味,在那因用力而突起的骨节上轻轻摩挲了一下。
“没事了……凌锋……没事了……”他低语着,声音轻得像拂过羽毛的风。
不知是那针药起了作用,还是这笨拙的安抚真的传达到了意识深处,凌锋紧绷的身体竟真的缓缓松弛了一点点,急促痛苦的喘息稍稍平复,紧抓着江屿的手虽然依旧没有松开,但那几乎要捏碎骨头的力道却奇异地松懈了一两分。只是那滚烫的体温透过皮肤源源不断地传来,依旧灼人。
周医生迅速拿出便携式血氧仪夹在凌锋指尖,幽蓝的光点闪烁。他又拿出一袋密封的生理盐水,动作麻利地在凌锋另一只手臂上扎好留置针,透明的液体开始一滴滴流入他干涸的血管。
“必须立刻送医院!脱水严重,电解质紊乱,高烧持续会损伤脏器!”周医生语气凝重,抬头看向老校工,“陈老,车……”
“在楼下。”老校工言简意赅,目光却一直落在江屿被凌锋紧抓的手腕上,那双阅尽沧桑的眼睛里,翻涌着江屿看不懂的复杂情绪——有深切的痛惜,有沉重的了然,还有一丝……尘埃落定的释然?
就在这时,一阵突兀的、带着绝对压迫感的脚步声,如同冰冷的鼓点,清晰地敲碎了天台入口处的死寂。
哒。哒。哒。
每一步都精准地踏在心跳的间隙,带着碾碎一切的寒意。
江屿猛地抬头,心脏骤停。
入口处逆着熹微晨光,出现了一个高大的身影。深黑色、剪裁一丝不苟的高定大衣,包裹着久居上位的冰冷气场。来人面容冷峻,五官与凌锋有几分惊人的相似,却像是被最坚硬的冰层彻底覆盖,没有丝毫属于人的温度。尤其那双眼睛,锐利如淬了毒的刀锋,此刻正穿透稀薄的晨光,精准地钉在蜷缩在水箱阴影下的凌锋身上,如同在审视一件出了严重瑕疵的昂贵物品。
凌振坤!这个名字带着血腥味的寒意瞬间攫住了江屿的呼吸!
老校工——陈老,佝偻的身躯却在这一刻挺直了。他无声地向前一步,恰恰挡在了凌振坤冰冷目光投向凌锋和江屿的路径上,如同一道沉默而坚韧的堤坝。
凌振坤的脚步停在几米外,目光终于从自己昏迷不醒的儿子身上移开,落在了挡在前方的陈老脸上。他薄削的唇角极其缓慢地向上扯动了一下,那弧度里没有半分暖意,只有刺骨的轻蔑和一丝……被冒犯的阴鸷。
“陈老师,”他的声音低沉平缓,却像冰面下的暗流,每一个字都裹挟着沉重的压迫感,“这么多年了,您还是改不了多管闲事的习惯。”那声“老师”从他口中吐出,充满了刻意的疏离和冰冷的讽刺。
陈老布满皱纹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那双眼睛,锐利得惊人,毫不避让地迎视着凌振坤那足以让普通人窒息的威压。“凌先生,”他的声音苍老却异常沉稳,像磐石,“这里没有你口中的‘闲事’,只有一个快被烧坏脑子、急需送医的孩子。”
“我的儿子,我自有处置。”凌振坤的目光越过陈老的肩膀,再次冰冷地投向凌锋,仿佛在看一个需要被回收处理的故障品,“至于他身边的……”他的目光如同实质的冰锥,刺向江屿,最后落在他被凌锋死死抓住的手腕上,那份审视瞬间化为毫不掩饰的厌恶和刺骨的寒意,“……垃圾,也该清理干净了。”
“垃圾”两个字,像淬毒的针,狠狠扎进江屿的耳膜。
一股滚烫的血气猛地冲上头顶!所有的恐惧、所有的理智,在这赤裸裸的侮辱和凌锋滚烫虚弱的体温面前,瞬间被烧成了灰烬!
“处置?”江屿猛地抬起头,动作之大甚至扯动了凌锋紧抓着他的手。他直视着那个如同冰山暴君的男人,声音因为极致的愤怒和压抑而微微发颤,却清晰地穿透了天台的寂静,“凌先生!你所谓的处置,就是把他一个人扔在冰冷的房子里发着高烧等死吗?就是在他昏迷痛苦的时候,只想着清理掉他身边所有能抓住的东西吗?”
凌振坤冰冷的目光终于彻底聚焦在江屿脸上,那眼神如同在看一只不知死活的蝼蚁,寒意几乎能将空气冻结。
江屿却不管不顾,他死死地盯着凌振坤,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带着血淋淋的控诉:“你看清楚!他现在是什么样子!39.8度!他快烧死了!他昏迷里都在喊‘妈’!他死死抓着这颗糖!抓着我的手!因为这里没有别人!没有你!只有这颗糖和我这个‘垃圾’还在这里!”
他另一只手猛地指向地上那个被捏得有些变形的浅绿色薄荷糖包装纸,又指向凌锋紧抓着自己手腕的那只滚烫的手。
“你把他当什么?一件必须按你意志运转的机器?一个不能有丝毫偏差的完美作品?他是你儿子!他是个人!他现在需要医生!不是你那套冰冷的‘处置’!”
积压了整夜的恐惧、愤怒、心痛,在这一刻如同决堤的洪水,冲垮了江屿所有引以为傲的冷静和规则。他像一头被彻底激怒的小兽,用尽全身力气朝着那座冰山发出嘶吼,只为守护身后那个脆弱滚烫的生命。
天台上死寂一片。只有江屿急促的喘息声,和凌锋灼热痛苦的呼吸纠缠在一起。
凌振坤脸上那层亘古不变的冰霜,终于出现了一丝极其细微的裂纹。他的目光再次落在凌锋苍白如纸的脸上,落在那紧抓着另一个少年的手上,落在那个被捏得变形的廉价薄荷糖上……那锐利如刀锋的瞳孔深处,似乎有什么极其幽暗的东西,极其短暂地掠过。
但也仅仅是一瞬。
下一秒,那丝波动就被更深、更冷的寒意彻底覆盖。他的嘴角重新抿成一条毫无感情的直线。
“周医生,”凌振坤的声音恢复了之前的冰冷平缓,仿佛刚才江屿那番泣血的控诉从未发生过,“把人带走。去‘明心’私立医院。”
他不再看江屿和陈老一眼,仿佛他们只是空气。两个穿着黑色西装、身形魁梧的保镖不知何时已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他身后。
周医生看了一眼陈老,得到后者一个微不可察的颔首。他迅速开始收拾医疗器械,同时拔掉凌锋手上的输液针。
当保镖试图上前接手,将凌锋从江屿身边拉开时,昏迷中的凌锋仿佛受到了巨大的威胁,身体猛地一挣!那只原本因药物作用而松脱了一些的手,骤然爆发出惊人的力量,死死地重新箍紧江屿的手腕,指甲甚至掐进了江屿的皮肤!
“呃……”江屿痛得闷哼出声,脸色瞬间发白。
“别动他!”江屿几乎是本能地低吼出声,身体下意识地前倾,用身体护住凌锋。
保镖的动作顿住了,看向凌振坤。
凌振坤的眉头终于拧了起来,那冰冷的眼底掠过一丝极度的不耐。他盯着凌锋那只死抓着江屿不放的手,如同盯着一个极其碍眼的污渍。
“带走。”他再次开口,声音里已带上不容置疑的命令和一丝即将爆发的风暴前兆。
保镖不再犹豫,两人上前,一人动作强硬却技巧性地掰开凌锋紧抓的手指,另一人迅速将凌锋失去意识的身体架了起来。凌锋的手指被强行从江屿腕上剥离的瞬间,发出关节摩擦的细微声响,江屿的手腕上赫然留下了几道深红带血的指印。
“凌锋!”江屿失声喊出来,想扑上去,却被另一个保镖不动声色地拦住了去路。
凌锋的身体软软地被架着,头无力地垂着,被保镖迅速带离,消失在天台门口。
整个过程快得只有几秒钟。天台上只剩下冰冷的风,刺鼻的消毒水味,散落的药盒包装,还有地上那个孤零零的、被捏得皱巴巴的浅绿色薄荷糖纸。
凌振坤最后扫了一眼地上的糖纸,又看了一眼脸色惨白、手腕带着血痕、眼神却像燃烧着火焰死死瞪着他的江屿。那冰冷的眼底,厌恶之外,终于清晰地浮现出一丝被蝼蚁冒犯的、真正的杀意。
他没有再说话,只是那眼神已足够说明一切——这是一次警告,一次宣判。
他转身,深黑色的大衣下摆划过一个冷硬的弧度,脚步声如同敲响丧钟,消失在天台入口。
令人窒息的压迫感骤然消失,江屿像被抽干了所有力气,双腿一软,踉跄着扶住冰冷的水箱壁才勉强站稳。手腕处火辣辣的刺痛传来,他低头,看着那几道深刻的血印,那是凌锋在彻底失去意识前,留下的最后印记。
他慢慢地、慢慢地蹲下身,颤抖的手指,小心翼翼地捡起了地上那枚被遗弃的薄荷糖。
糖纸的棱角硌着掌心,带着凌锋残留的滚烫体温。
陈老走到他身边,苍老的手按在他微微发抖的肩膀上,力道沉稳而带着安抚。
“孩子,”陈老的声音低沉而沧桑,目光投向凌振坤消失的方向,又落回江屿紧握着糖纸的手上,“别怕。他护住的东西,没那么容易被碾碎。”
江屿死死攥着那枚糖,滚烫的糖纸几乎要烙进他的掌心。他抬起头,望向医院的方向,晨光刺破云层,却照不亮他眼底沉沉的阴霾和那如同野草般疯长、再也无法压下的决心。
他护住的东西?
他护住的,何止是一颗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