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腕上的刺痛像烧红的烙铁,每一次脉搏跳动都牵扯着那几道深红的血印,火辣辣地提醒着江屿天台发生的一切。凌振坤那淬毒般的眼神、保镖强行掰开凌锋手指时关节发出的细微声响、凌锋身体被架走时软垂的头颅……这些画面如同冰冷的尖刀,反复切割着他的神经。
他摊开掌心。那枚浅绿色的薄荷糖纸被汗水浸得有些发软,棱角处还沾着一点干涸的暗红——是凌锋掌心的血,还是自己手腕被掐破时蹭上的?糖纸在晨光下折射出廉价塑料特有的光泽,皱巴巴的,像一颗被揉碎的心。凌锋残留的滚烫体温早已散去,只剩下冰冷的触感。
“他护住的东西,没那么容易被碾碎。”陈老沉稳的声音仿佛还在耳边。
护住?江屿的指尖狠狠碾过糖纸粗糙的表面。护住的结果,就是被当成垃圾清理掉吗?一股冰冷的怒意混合着无能为力的焦灼,在他胸腔里横冲直撞。
“江屿?”一个带着试探和惊疑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江屿猛地转身,攥紧的手迅速插进裤袋。是班长李薇,她抱着几本练习册,正站在楼梯口,眼神复杂地看着他,又越过他看向空无一人的天台方向,最后落在他明显不对劲的手腕和苍白得过分的脸上。
“你……你没事吧?刚才……”李薇欲言又止,眼神里充满了好奇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惧意。显然,凌锋被两个黑衣人架走、凌振坤那令人胆寒的气场,以及江屿此刻狼狈又愤怒的状态,都被她或其他人看在眼里。
“没事。”江屿的声音干涩沙哑,像砂纸摩擦。他强迫自己挺直脊背,面无表情地从李薇身边走过,脚步快得带风,只想立刻逃离这令人窒息的目光。
然而,流言如同滴入清水的墨汁,瞬间在沉寂的早读课前蔓延开来。
“……听说了吗?凌锋根本不是学渣!是装的!被他那个超有钱的爹抓包了!”
“何止抓包!我刚看到他被两个保镖拖走了!脸色白得像鬼!”
“江屿也在!他手腕上全是血印子!好像……好像是凌锋抓的?”
“他们俩到底什么关系啊?凌锋他爸那眼神,简直要杀人……”
“嘘!江屿来了!”
窃窃私语在他踏入教室门的瞬间戛然而止,但无数道目光如同实质的探针,齐刷刷地扎在他身上。探究、惊疑、畏惧、幸灾乐祸……各种情绪交织成一张无形的网。他目不斜视地走向自己的座位,每一步都感觉踩在针尖上。凌锋的座位空荡荡的,桌面还摊着一本翻开的《存在与时间》,旁边是那个熟悉的、印着抽象图案的黑色保温杯。
江屿的目光扫过那个杯子,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了一下。他沉默地坐下,拿出书本,动作机械。细框眼镜后的眼神冷得像冰,将所有窥探隔绝在外。
但隔绝不了内心的惊涛骇浪。凌振坤最后那个充满杀意的眼神,清晰地烙印在他脑海里。“清理垃圾”——那绝不仅仅是威胁!他会怎么做?转学?让凌锋消失?还是用更卑劣的手段对付自己?父母……如果他们知道了……江屿不敢深想,指尖在书页上无意识地掐出深深的印痕。
课间操的铃声像一种解脱。江屿随着人流涌向操场,只想借这嘈杂和空旷喘一口气。然而,一个穿着行政西装、表情严肃的中年男人拦住了他的去路。
“江屿同学?”是教务处的赵主任,那个将升学率奉为圭臬的男人。他推了推金丝眼镜,镜片后的目光锐利而审视。“跟我来一趟办公室。”
该来的还是来了。江屿的心沉了下去,面上却无波无澜,沉默地跟了上去。
赵主任的办公室弥漫着文件油墨和权力交织的冰冷气息。他示意江屿坐下,自己则踱步到窗前,背对着他,语气听不出喜怒。
“江屿同学,你一直是学校的骄傲,老师们的希望。”他缓缓开口,话锋却陡然一转,“但近期的表现,尤其是和某些……背景复杂同学的关系,让学校很担忧。”
江屿放在膝盖上的手微微收紧,指甲掐进了掌心。
赵主任转过身,眼神带着居高临下的压迫感:“凌锋同学的情况,学校会妥善处理。他的家庭……不是你能想象的。你现在的任务,是心无旁骛地冲刺竞赛,冲击状元!不要被无关紧要的人和事拖累,影响了自己的前途,更影响了学校的声誉!”他刻意加重了“声誉”二字。
“凌锋他……”江屿喉咙发紧,试图开口。
“他的事情自有他的家人和学校处理!”赵主任强硬地打断,语气不容置疑,“你只需要记住,离他远点!这是为你好,也是学校的决定!不要辜负学校和老师们对你的期望!”
“期望?”江屿猛地抬起头,细框眼镜后的目光第一次锐利地迎向赵主任,“赵主任,学校的期望就是看着一个学生高烧昏迷被强行带走,然后告诉我‘离他远点’吗?凌锋他到底做了什么十恶不赦的事?是伪装学渣罪该万死,还是……”他顿住了,后面的话太过尖锐,但他眼神里的质问已经足够清晰——还是得罪了学校惹不起的人?
赵主任的脸色瞬间沉了下来,显然没料到这个一向“懂事”的优等生会如此顶撞。他重重一拍桌子:“江屿!注意你的态度!这是学校的决定!也是为你的前途负责!凌家不是你能招惹的!你非要拿自己的未来去赌吗?想想你的父母!他们对你寄予厚望……”
父母……这两个字像冰冷的针,瞬间刺破了江屿刚刚凝聚起的勇气。他仿佛看到父母失望、担忧甚至愤怒的眼神。他辛苦构筑的、用优异成绩铺就的安全区,在凌振坤和赵主任的联合施压下,摇摇欲坠。他紧抿着唇,脸色更加苍白,那股刚刚升起的锐气如同被戳破的气球,迅速消散,只剩下沉重的无力感。
“回去好好想想!”赵主任见他沉默,语气缓和了些,带着施舍般的警告,“竞赛名额来之不易,别犯糊涂。今天的话,我不希望再听到第二次。”
江屿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出办公室的。走廊的光线有些刺眼,照得他眼前发晕。手腕上的伤口隐隐作痛,裤袋里那颗薄荷糖纸的存在感却无比清晰。赵主任的警告,同学的议论,父母可能的反应……像无数条冰冷的锁链缠绕上来。
他下意识地走向那个熟悉的角落——通往天台的楼梯间。这里曾是他窥探凌锋秘密的起点,也是昨夜惊魂的终点。他靠在冰冷的墙壁上,疲惫地闭上眼,攥紧了口袋里的糖纸。凌锋滚烫的体温、痛苦的呓语、死死抓住他手腕的力道……一遍遍在脑海中回放。
“他护住的东西……”陈老的话再次响起。
“呵。”一声极轻的、带着自嘲的冷笑溢出江屿的嘴角。护住?连靠近都成了禁忌。
就在这时,一阵刻意放轻的脚步声从楼梯上方传来。江屿警觉地睁开眼。
是陈老。他提着一个半旧的保温饭盒,步履依旧沉稳,看到江屿时并不意外,只是微微点了点头,眼神里带着洞悉一切的平和。
“孩子,还没吃饭吧?”陈老的声音低沉温和,像一股暖流,稍稍驱散了江屿周身的寒意。他扬了扬手中的饭盒,“我去医院看了那小子一趟,刚回来。顺路给你带了点。”
医院?凌锋!
江屿的心脏猛地一跳,所有杂念瞬间被抛开,急切地上前一步:“陈老!他怎么样?醒了吗?烧退了吗?”
陈老看着他眼中毫不掩饰的担忧,布满皱纹的脸上露出一丝几不可察的宽慰。“烧暂时压住了,人也醒了会儿。”他顿了顿,目光落在江屿插在裤袋里的手上,“醒了第一件事,就是问他攥着的东西还在不在。”
江屿浑身一震,插在裤袋里的手猛地攥紧,那颗皱巴巴的糖纸深深硌进他的掌心。
陈老叹了口气,眼神望向窗外灰蒙蒙的天空,声音变得悠远而沉重:“小锋他妈妈……当年,也有这么颗糖。”他收回目光,看向江屿,那眼神带着穿越时光的痛惜,“一颗廉价的、路边摊的水果糖。那是她离开那个窒息的金丝笼前,偷偷藏在口袋里唯一属于她自己的东西。后来……”
他没有说下去,但江屿的心已经沉到了谷底。他明白了陈老的意思。凌锋死死攥住那颗薄荷糖,如同攥住母亲当年那颗水果糖一样,攥住的是一点微薄的、对抗冰冷现实的慰藉,一个不愿被碾碎的、渺小的自我。
“他父亲……”江屿喉咙发紧。
陈老的眼神瞬间锐利如刀,带着历经沧桑的冷硬:“凌振坤?他眼里只有他的商业版图和绝对控制。任何脱离他掌控的、他认为‘低贱’的东西,都是必须清除的‘垃圾’。当年是那颗糖,是那个向往自由的妻子……现在,是这颗糖,是……”
陈老的目光落在江屿身上,没有说完,但意思不言而喻。
江屿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头顶。他明白了凌振坤那句“垃圾”的真正分量。那不仅仅是对他的侮辱,更是凌振坤处理所有“不合心意”人事的方式——彻底的清除!凌锋的母亲、那颗水果糖……现在轮到他江屿,轮到他口袋里这颗薄荷糖了!
“那凌锋他……”江屿的声音带着他自己都没察觉的颤抖,是为凌锋的处境,也为那可怕的、悬在自己头顶的阴影。
“他暂时安全,在‘明心’的VIP病房,有周医生看着。”陈老语气沉稳,带着一种安抚的力量,“但凌振坤的人守在外面。那地方,对小锋来说,不过是另一个镀金的囚笼。”
陈老将手中的保温饭盒塞到江屿手里,粗糙温热的手掌在他肩膀上用力按了按,传递着无声的力量和嘱托。
“孩子,记住,越是黑暗的地方,一点微光才显得格外珍贵。”陈老的声音低沉而坚定,目光炯炯地看着江屿,“别让他们的‘清理’得逞。有些东西,值得你攥紧了,哪怕留下血印子。”他的视线意有所指地扫过江屿手腕上那几道清晰的伤痕,又落在他紧攥的裤袋位置。
江屿低头,看着手中温热的饭盒,又感受着裤袋里糖纸坚硬的棱角。凌锋在昏迷中死死抓住他的画面、凌振坤冰冷的警告、赵主任施压的嘴脸、陈老沉痛的话语……如同混乱的碎片在他脑海中激烈碰撞。
恐惧依旧盘踞,但一股更强烈、更灼热的东西在恐惧的灰烬下悄然滋生——那是一种被彻底激怒后的决绝,一种想要守护什么的原始冲动。他不再仅仅是那个被卷入风暴的书呆子。凌锋抓住的,不只是他的手和一颗糖,更是在他原本循规蹈矩的世界里,撕开了一道口子,塞进了一把滚烫的、名为“反抗”的火焰。
他慢慢抬起头,晨光透过楼梯间高窗的铁栏杆,在他苍白的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却照不进他此刻深不见底的眼底。那里翻涌着比刚才更复杂的情绪,恐惧被压缩成冰冷的硬核,而一种近乎偏执的亮光正在其中点燃。
他紧紧攥着裤袋里的薄荷糖,糖纸的棱角深深陷入掌心,带来清晰的痛感,却奇异地让他混乱的思绪沉淀下来。
“我明白了,陈老。”江屿的声音很低,却异常清晰,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冷硬,“有些东西,确实得攥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