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厅的空气凝固成了厚重的冰层,每一次呼吸都带着刺骨的寒意。父母的目光,如同两把精准的手术刀,切割着江屿裸露在外的每一寸疲惫、伤痕和沉默的反抗。保温饭盒搁在玻璃茶几上,发出轻微的“咔哒”声,在这死寂中显得格外突兀,如同他此刻剧烈的心跳。
“坐下,小屿。”父亲江明远的声音又重复了一遍,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和极力压抑的焦灼。母亲沈静双手紧紧交握放在膝上,指节用力到泛白,看向儿子的眼神里,心疼与失望交织,最终沉淀为一种沉重的忧虑。
江屿没有动。他站在那儿,背脊挺得笔直,像一棵被狂风骤雨侵袭却不肯折腰的幼松。窗外的路灯勾勒出他单薄而倔强的侧影。他清晰地感觉到裤袋里那块薄荷糖纸的棱角,正用力硌着他的掌心,尖锐的触感带来一丝清醒的痛楚,也带来一股支撑着他站立的奇异力量。
“凌锋,”沈静终于忍不住开口,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那个孩子…到底怎么回事?赵主任今天打来电话,说得非常严重!说你为了他,公然顶撞学校领导,甚至…甚至可能卷入了校外斗殴?”她的目光落在他手腕袖口下露出的那点新鲜伤痕上,瞳孔猛地一缩。
“还有你的手!”江明远猛地提高了音量,压抑的怒火终于找到了突破口,“看看你现在的样子!失魂落魄,带着伤!那个凌锋是什么人?校霸!混混!他父亲凌振坤是什么角色?那是我们这种家庭能招惹的吗?赵主任明确说了,你再和他搅合在一起,清北的保送资格,甚至高考的竞赛加分,都可能受影响!前途!前途你懂不懂!”
“前途”两个字,像两块沉重的巨石,被父亲狠狠砸向江屿。换做以前,这两个字足以让他惶恐、低头、立刻反省。但此刻,凌振坤那双淬着冰碴和杀意的眼睛,凌锋在昏迷中死死抓住他手腕的绝望力量,陈老那句“有些东西,值得你攥紧了”的低沉话语,如同滚烫的岩浆,瞬间将“前途”这块冰砸得粉碎,蒸腾起滚烫的愤怒白气。
“前途?”江屿的声音响起,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默。那声音不高,却异常清晰、冰冷,带着一种从未有过的尖锐,像碎冰摩擦玻璃,“在你们眼里,我的‘前途’,就是踩着别人的痛苦,对不公视而不见,做一个冷血的、只关心自己成绩单的机器吗?”
江明远和沈静都愣住了,仿佛第一次真正看清眼前这个儿子。他眼镜后的目光不再是熟悉的温顺或疏离,而是燃烧着一种近乎悲怆的火焰。
“凌锋不是校霸!”江屿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斩钉截铁的力度,每一个字都像砸在冰面上,“他是年级第一!他比任何人都聪明!他看海德格尔,看康德!他打架,是为了保护那些被欺负的同学!他抽烟,是因为他那个控制狂的父亲,那个把他妈妈逼死的凌振坤,像座山一样压得他喘不过气!”
“什么?”沈静失声惊呼,难以置信地捂住了嘴。江明远脸上的怒意也凝固了,被震惊取代。
“你们知道凌振坤对他做了什么吗?”江屿的胸膛剧烈起伏,积压的情绪如同决堤的洪水,汹涌而出,“把他像垃圾一样拖走,关在一个叫‘明心’的镀金囚笼里!我刚刚…我刚刚甚至需要黑进医院的系统,伪装成他父亲的助理,才能知道他是不是还活着!护士说他醒了,但很沉默,很疲惫…那根本不是什么静养!那是凌振坤在摧毁他的精神!”
“黑…黑进医院系统?”江明远的声音都变了调,身为大学教授,他太明白这意味着什么,“小屿!你疯了?!这是犯法的!一旦被发现…”
“犯法?”江屿猛地打断他,嘴角扯出一个近乎惨烈的弧度,那笑容里没有温度,只有无尽的嘲讽和破釜沉舟的决绝,“比起凌振坤对他亲生儿子做的事,比起赵主任为了‘学校声誉’就要牺牲一个无辜学生的前途,我做的这点事算什么?规则?前途?如果维护这些的代价是眼睁睁看着一个人被碾碎,看着真相被掩盖,看着善良被污蔑成邪恶,那这些规则,这些前途,不要也罢!”
话音落下的瞬间,江屿做出了一个让父母心脏骤停的动作。
他猛地抬手,一把扯下了鼻梁上那副跟随他多年、象征着理性、规则和“好学生”身份的细框眼镜!
镜架被狠狠摔在冰冷坚硬的地砖上!
“啪嚓——!”
一声清脆刺耳的碎裂声,如同惊雷在死寂的客厅炸响!透明的镜片瞬间四分五裂,细小的碎片如同破碎的星辰,迸溅开来,散落在光洁的地砖上,闪烁着冰冷而决绝的光。
沈静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叫。江明远霍然站起,脸色铁青,指着地上的碎片,嘴唇哆嗦着,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他们从未见过儿子如此失控,如此…陌生。
江屿站在那片破碎的镜片中央,微微喘息着。失去了眼镜的遮挡,他那双总是显得过于冷静甚至有些疏离的眼睛,此刻清晰地暴露在灯光下。那里燃烧着火焰,跳动着痛苦,也沉淀着一种一往无前的坚定。视野有些模糊,但这模糊的世界反而让他看清了更多——看清了父母脸上的震惊与恐惧,看清了那些他曾视若圭臬的规则此刻显得多么苍白可笑,更看清了自己心底那条再也无法回头、必须走下去的路。
“我的前途,我自己负责。”他的声音恢复了平静,却比刚才的嘶吼更令人心悸。那是一种宣告,一种切割,一种与过去的彻底诀别。他弯下腰,没有看地上破碎的眼镜一眼,动作沉稳地重新拿起茶几上的保温饭盒,还有那本厚重的《存在与时间》。
指尖再次探入口袋,紧紧攥住了那块唯一的、坚硬的薄荷糖纸。那微小的存在,此刻却像锚点,定住了他翻涌的心潮。
“竞赛,我会参加。但凌锋的事,我管定了。”他抬起头,目光越过震惊失语的父母,投向窗外沉沉的夜色,“凌振坤堵死了所有探视的路?没关系。他堵不住高考考场!”
说完,他不再停留,抱着书和饭盒,转身,一步步走向自己的房间。脚步声在寂静中回荡,每一步都踏在父母的心上,也踏碎了这个家长久以来维持的平静表象。房门在他身后轻轻关上,落锁的声音清脆而冰冷,像一道无形的闸门落下,隔开了两个世界。
客厅里只剩下粗重的呼吸声和地砖上那摊刺目的、破碎的镜片。
沈静捂着胸口,缓缓蹲下身,颤抖着伸出手,想去触碰那些碎片,指尖却在即将碰到时猛地缩回,仿佛那碎片带着灼人的温度。泪水无声地滑落。
江明远颓然跌坐回沙发,双手深深插入头发里,肩膀垮塌下去。儿子那双燃烧着火焰的、清晰无比的眼睛,和地上碎裂的镜片,在他脑中反复交错。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意识到,那个永远听话、永远优秀的“学神”儿子,已经在他亲手构筑的规则高塔下,轰然碎裂,露出了内里那个他从未真正了解过的、决绝而陌生的灵魂。
房间内。
江屿背靠着冰冷的门板,身体微微颤抖,刚才爆发带来的虚脱感阵阵袭来。他走到书桌前,将饭盒和书放下,动作近乎虔诚。打开饭盒,温热的粥香再次弥漫,他拿起勺子,一口一口,机械却坚定地吃着。食物温热的力量顺着食道滑下,一点点驱散着寒冷和疲惫。
吃完最后一口,他擦干净嘴角,拿出手机。屏幕上,一个隐蔽的图标安静地闪烁着微弱的绿光——那是他植入“明心”医院的监听程序“探针”的状态指示器,显示着程序正在伪装状态下稳定运行,暂时未被发现。
他点开另一个加密通讯软件,找到一个备注为“陈老”的号码,手指在虚拟键盘上快速敲击:
【陈老,信息确认:锋下午三点清醒,状态沉默疲惫。探视被严防死守。我这边已摊牌。下一步,高考考场。】
信息发出,显示送达。
他放下手机,目光落在摊开的《存在与时间》扉页上,凌锋那略显潦草却力透纸背的签名旁边,是他自己曾写下的一个日期——正是下周举行的省级物理竞赛决赛日。
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裤袋里坚硬的薄荷糖纸。窗外,夜色浓稠如墨,风暴已在脚下这片狭小的空间掀起,而更广阔的战场,正在前方等待。高考考场?那将是凌振坤唯一无法完全封锁的,他与凌锋之间最后的、也是唯一的连接点。
他必须赢。赢下竞赛,赢下高考,赢下这场以“前途”为名的战争!不是为了清北的保送,而是为了砸碎那镀金的囚笼,让那个被强行按在泥泞里的星辰,能够重新闪耀在他该在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