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锁的轻响隔绝了客厅压抑的空气，却隔绝不了门外父母沉重的呼吸与死寂般的沉默。江屿背靠着冰冷的门板，那决绝宣言带来的短暂力量感如潮水般退去，留下的是更深的疲惫和一种近乎虚脱的颤抖。掌心紧攥的薄荷糖纸棱角深深陷入皮肉，尖锐的痛感是此刻唯一的真实，像锚点一样拽着他，不让他滑入情绪的深渊。

他走到书桌前，动作近乎机械地放下保温饭盒和厚重的《存在与时间》。保温饭盒的盖子揭开，温热的粥香再次弥漫开，带着陈老无声的托付。他拿起勺子，一口一口，沉默而坚定地将食物送入口中。温热的液体顺着食道滑下，驱散着四肢百骸的寒意，也一点点填补着被愤怒和绝望掏空的身体。每一口吞咽，都像是在为即将到来的战斗积蓄燃料。

手机屏幕亮起，那个代表“探针”的隐蔽图标依旧闪烁着稳定的绿光，如同黑暗中的一点萤火，微弱却执著地连接着那个镀金的囚笼。屏幕幽光映在他失去眼镜遮挡的脸上，那双总是藏在镜片后的眼睛，此刻清晰地暴露着——眼底是浓得化不开的疲惫，深处却燃烧着一种近乎偏执的火焰。他点开加密通讯。

【陈老，信息确认：锋下午三点清醒，状态沉默疲惫。探视被严防死守。我这边已摊牌。下一步，高考考场。】

信息发出，显示送达。没有回复，也不需要回复。陈老会懂。

他的目光落在摊开的《存在与时间》扉页。凌锋潦草却力透纸背的签名旁，是他自己用铅笔写下的日期——省级物理竞赛决赛日，就在后天。

指尖无意识地再次摩挲裤袋里坚硬的薄荷糖纸。窗外，夜色如墨，浓稠得令人窒息。风暴已经在家庭这个小小的堡垒内掀起惊涛骇浪，而更残酷的战场，就在眼前。

两天后，省物理竞赛决赛考场。

考场肃穆得近乎压抑。空调发出低沉的嗡鸣，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是唯一的主旋律。空气里弥漫着消毒水和紧张的味道。

江屿坐在靠窗的位置。没有了细框眼镜的遮挡，他微微眯着眼适应着光线，但这并未影响他思维的锐利。卷子摊开，复杂的电路图、刁钻的力学分析、前沿的物理概念应用题……难度远超历届。周围的考生或眉头紧锁，或额头冒汗，笔尖的沙沙声里透着一丝焦躁。

江屿的心却异常平静。不，不是平静，是燃烧。一种冰冷的、将全部情绪和意志都熔铸进逻辑与公式的燃烧。

他的目光扫过题目。不再是以前那种为了“完美分数”而进行的精密计算，而是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每一道题，都仿佛化作了凌振坤设下的屏障，每一道解开的难题，都像是砸向那镀金囚笼的一记重锤！

笔尖在草稿纸上飞速游走，留下清晰而简洁的推导痕迹。思路如开闸的洪水，汹涌澎湃，却又被强大的意志力约束在严谨的轨道上。他不再追求步骤的繁复完美，只求最核心、最致命的解法。时间仿佛在他笔下被压缩，效率高得惊人。

监考老师是一位头发花白、眼神锐利的老教授，他背着手在过道间缓步巡视。当他的目光不经意扫过江屿时，脚步微微一顿。这个学生……有些不一样。没有眼镜，眼神却异常专注锐利，下笔没有丝毫犹豫，速度远超旁人。更让他留意的是，这个年轻人身上散发出的不是常见的紧张或焦虑，而是一种……沉静的、近乎锋利的压迫感？仿佛他不是在答题，而是在进行一场无声的战斗。老教授不动声色地多看了几眼，记住了这个特别的考生。

就在江屿解决掉一道涉及相对论效应的难题，思路如潮水般涌向下一道综合性大题时，考场前方突然响起一阵压抑的骚动。

“老师！”一个声音带着哭腔响起，是坐在前排的一个戴眼镜的瘦高男生，“我的卷子！我的卷子被泼了墨水！”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那男生桌上的试卷，大半张都被一大片浓黑的墨迹洇透，字迹模糊一片。他脚边，一个摔裂的钢笔笔身还在滚动，墨囊破裂，墨水正汩汩流出，染黑了地面和他惊慌失措的裤脚。

“怎么回事？”监考老师快步走过去，眉头紧锁。

“我…我也不知道，”男生脸色惨白，急得快哭了，“钢笔突然爆了！老师，这怎么办？我的卷子……” 他无助地看着那张几乎报废的卷子，眼神绝望。周围响起一片压抑的吸气声和同情的低语。

考场规则严苛，意外损坏试卷，几乎等同于放弃。补卷？时间根本不够重写，流程也极其繁琐复杂。

就在监考老师也面露难色，准备按流程处理时，一个平静的声音从靠窗的位置传来：

“老师，可以联网打印备用卷吗？考场有备用打印机。”

是江屿。他没有看那个惊慌的男生，目光直视着监考老师，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考场的低语。

监考老师一愣，随即摇头：“备用卷需要申请，走流程，时间来不及……”

“考场局域网是独立的，物理隔离外网，但连接着教务处的内部服务器和打印机。”江屿语速平稳，逻辑清晰，仿佛在陈述一个客观事实，“服务器里肯定有本次竞赛所有试卷的加密电子备份。只需要监考权限登录系统，找到对应试卷文件，发送指令到隔壁考务室的打印机，打印一张空白卷，全程不超过五分钟。规则允许在试卷意外损毁且时间允许的情况下，经主考批准使用备用卷。”

他的话语条理分明，每一个字都敲在关键点上。不仅监考老师愣住了，连那个绝望的男生也忘了哭，呆呆地看向他。

“你…你怎么知道？”监考老师下意识地问。

“考场规则手册附件三，第7条细则。”江屿语气平淡，“另外，开考前我看到考务室门开着，里面有一台联网的激光打印机型号是LJ-4350，支持高速双面打印。”

老教授镜片后的眼睛猛地亮了一下。这小子！不仅规则吃得透，观察力更是惊人！他不再犹豫，立刻拿起对讲机：“考务室，考务室！3号考场请求紧急打印备用卷一份，试卷代码PHY-F-024！重复，PHY-F-024！立刻送到3号考场！”

命令下达，老教授看向江屿的眼神充满了惊讶和一丝不易察觉的赞赏。他点点头：“反应很快，思路清晰。你叫什么名字？”

“江屿。”江屿回答，目光已经重新落回自己的卷面，笔尖没有丝毫停顿，仿佛刚才只是处理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对他而言，这只是规则框架内的一次精准操作，他的战场不在这里。那个男生的感激涕零，监考老师的赞许，都无法在他心中激起太多涟漪。他的目标只有一个——以无可争议的、最耀眼的方式，赢下这场竞赛！这是通往高考战场、通往凌锋的第一步！

备用卷很快送来。风波平息，考场重回肃静，但所有考生看向靠窗那个平静答题的身影时，眼神都带上了一丝敬畏。那个名字——江屿，被悄然记在了许多人心里。

当江屿交卷走出考场大门时，午后的阳光有些刺眼。他微微眯起眼，适应着光线。竞赛结束了，题目的难度在他预料之中，他有绝对的把握。

刚走出几步，就看到父母站在不远处的树荫下。江明远手里拿着一个崭新的眼镜盒，神情复杂，有担忧，有疲惫，还有一丝被强压下去的关切。沈静则红着眼眶，看到他出来，嘴唇动了动，却没发出声音。

江屿的脚步顿了顿。两天前的激烈冲突，客厅地砖上碎裂的镜片，仿佛还在眼前。他平静地走过去。

“考得…怎么样？”江明远的声音有些干涩，带着一丝刻意维持的平静。

“还行。”江屿的回答简短。

沈静终于忍不住，上前一步，声音带着哽咽：“小屿，你的眼睛…没有眼镜行吗？这是…这是妈妈刚去给你配的，度数按你以前的……” 她小心翼翼地把那个崭新的眼镜盒递过来，仿佛递出的是一件易碎的珍宝，眼神里充满了小心翼翼的试探和浓浓的担忧。

江屿的目光落在那个精致的眼镜盒上。崭新的镜片，崭新的镜架，象征着秩序、规则和父母期望的“枷锁”。他沉默了几秒，没有伸手去接。

“不用了，妈。”他的声音很平静，没有愤怒，也没有怨恨，只有一种不容置喙的决断，“我看得清。” 说完，他不再看父母瞬间变得苍白的脸和沈静眼中滚落的泪水，微微颔首，抱着装有《存在与时间》的书包，径直从他们身边走过。

阳光落在他挺直的背影上，拉出一道长长的影子。他不需要那副新眼镜了。他早已看清了脚下的路，看清了必须奔赴的方向。

裤袋里，那块坚硬的薄荷糖纸棱角再次抵着掌心。他抬起头，目光仿佛穿透了城市的钢筋水泥，投向那个囚禁着星辰的“明心”方向。

等我，凌锋。
这第一颗星辰，我摘到了。
下一颗，就在高考考场。
我会亲手，把你从那片泥泞里，夺回来！

无声的誓言在心间激荡，比任何呐喊都更加坚定。他迈开脚步，走向公交站台，走向下一场战斗的集结地。风拂过他额前的碎发，那双不再被镜片遮挡的眼睛，在阳光下，闪烁着前所未有的、锐利而璀璨的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