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侧清洁通道的门在身后沉重关闭,瞬间隔绝了走廊里刺耳的警报和混乱的人声。狭窄、昏暗的通道里弥漫着消毒水和灰尘混合的气息,只有应急灯发出惨绿的光。江屿几乎是用肩膀扛着凌锋的全部重量,两人踉跄着冲下冰冷的金属楼梯。
“这边!”陈老佝偻却异常敏捷的身影出现在楼梯拐角,他一把扶住摇摇欲坠的凌锋,浑浊的眼睛快速扫过两人狼狈的模样,尤其是江屿脖子上被针尖压出的红痕和额角的擦伤,眼中闪过一丝痛惜,却什么也没问。“车在后巷,快!”
破旧的三轮车如同潜伏在阴影里的老兽,载着三人碾过深夜寂静的街道。寒风灌进没有玻璃的车窗,吹得人透骨冰凉。凌锋裹着陈老匆忙带来的旧棉袄,蜷缩在江屿身边,身体仍在无法控制地颤抖,牙关紧咬,脸色在路灯明灭下白得吓人。长时间的绝食、巨大的精神冲击和虚弱的身体让他处于崩溃边缘。
江屿紧紧挨着他,用自己同样冰冷却坚定的身体支撑着他,一只手始终牢牢攥着凌锋冰凉的手腕,仿佛要将自己微薄的热量渡过去。另一只手则死死握着那枚已经失去电击功能的耳钉底座,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他沉默地望着车窗外飞掠而过的、熟悉又陌生的城市夜景,眼神深处燃烧的火焰并未熄灭,只是沉淀下来,化作一种近乎凝固的寒冰。
他们没有回江屿家。凌振坤的眼线很可能已经布控在那里。
陈老的三轮车最终停在城市边缘一片老旧、拥挤的筒子楼群深处。这里是城市遗忘的角落,鱼龙混杂,却也自成体系,是天然的藏身之所。陈老领着他们,如同幽灵般穿过迷宫般的狭窄巷道和堆满杂物的楼梯,最终停在一扇锈迹斑斑的铁门前。
“我老伴娘家留下的老房子,空着。”陈老掏出钥匙,锁芯发出艰涩的转动声。“委屈你们先待几天,安全。”
门内是狭小的一室一厅,陈设简陋却收拾得异常干净。空气里有淡淡的樟脑丸味道。江屿小心翼翼地将几乎失去意识的凌锋扶到唯一那张硬板床上躺下,盖好散发着阳光味道的旧棉被。
“水…吃的…”陈老放下一个鼓囊囊的布袋,里面是面包、矿泉水和几盒牛奶,还有简单的消炎药和纱布。“我天亮前得回去,不能久留。有事…”他顿了顿,从怀里摸出一个老式的、屏幕很小的按键手机,“用这个联系,号码只有一个,响三声挂断,我会找机会回。”
“陈伯…”江屿的声音嘶哑干涩,带着浓重的疲惫和感激。
陈老摆摆手,浑浊的眼睛深深看了床上蜷缩成一团的凌锋一眼,又看看江屿额角的伤。“孩子,你们…好好的。”说完,他佝偻的身影便迅速消失在门外,如同融入夜色的影子。
狭小的空间彻底安静下来,只剩下凌锋压抑而痛苦的喘息。
江屿拧开一瓶矿泉水,用纱布蘸湿,小心翼翼地擦拭凌锋干裂出血的嘴唇,又轻轻清理自己额角的伤口,贴上创可贴。冰冷的触感让他混乱的大脑稍微清醒了一些。他坐在床边的旧木凳上,看着凌锋在昏沉中依然紧蹙的眉头,仿佛在承受着无形的巨大痛苦。
父亲那些恶毒的话语…强制注射的恐惧…还有…对自己的厌弃…
江屿的心被狠狠揪紧。他伸出手,指尖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轻轻拂开凌锋被冷汗浸湿、粘在额角的碎发。
就在这时,凌锋的身体猛地一颤,紧闭的眼皮下眼球剧烈转动,喉咙里发出含糊不清的呓语:“不…别…屿…走开…别管我…废物…”他的手指无意识地攥紧了身下的床单,指节泛白,仿佛在噩梦中徒劳地挣扎。
“凌锋!”江屿立刻俯身,双手用力握住他冰冷的手,声音低沉却带着穿透一切的力量,“醒醒!看着我!是我!江屿!”
凌锋猛地睁开眼!瞳孔在昏暗中剧烈收缩,充满了未散的惊悸和茫然,如同受惊的困兽。他急促地喘息着,眼神涣散,一时间分不清梦境与现实。
“是我,”江屿的声音放得更缓,却更沉,如同定海神针,“没事了。我们出来了。安全了。”他握着凌锋的手,引导着他触摸自己脸颊上冰凉的创可贴,触碰自己温热的掌心。“感觉到了吗?我在这里。真的。”
掌心下真实的触感和温度,还有眼前江屿清晰而坚定的面容,终于一点点驱散了凌锋眼底的噩梦阴影。他涣散的目光艰难地聚焦,落在江屿脸上,看着他额角的伤,看着他脖子上的红痕,看着他校服上的油污和灰尘…还有那双燃烧过后沉淀为坚冰、却依旧为他而亮的眼睛。
一股巨大的、混杂着劫后余生、无尽后怕和尖锐痛楚的情绪猛地冲垮了凌锋的心防。他反手死死攥住江屿的手,力气大得惊人,仿佛溺水者抓住唯一的浮木。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喉咙却像是被砂纸磨过,只能发出破碎的气音。所有的伪装、所有的坚硬外壳,在生死边缘走了一遭、在被江屿以命相搏拽出来后,彻底粉碎。
他猛地将脸埋进江屿的手掌,肩膀无法抑制地剧烈颤抖起来,滚烫的液体汹涌而出,瞬间浸湿了江屿的掌心。没有嚎啕,只有压抑到极致的、如同受伤幼兽般的呜咽,混合着沉重的喘息,在寂静的小屋里回荡。那是被至亲背叛的绝望,是濒临崩溃的恐惧,是拖累所爱之人的无尽自责,更是劫后余生、看到那束光还在的无法言说的悲恸。
江屿的身体瞬间僵住,掌心传来的滚烫湿意如同烙铁,烫得他心脏一阵尖锐的抽痛。他从未见过这样的凌锋。那个永远带着慵懒疏离面具、眼神锐利、打架时凶狠利落的校霸,此刻在他掌心脆弱得如同摔碎的琉璃。他没有抽回手,也没有说话,只是用另一只手,一遍遍,笨拙却无比坚定地、轻轻拍抚着凌锋剧烈颤抖的脊背。动作生涩,却带着一种无声的、磐石般的守护。
过了许久,久到窗外的天色开始泛起一丝灰白,久到江屿的手臂因为长时间维持姿势而酸麻僵硬,凌锋的颤抖才渐渐平息,只剩下沉重而疲惫的呼吸。他终于抬起头,眼睛红肿,脸上泪痕未干,狼狈不堪,但那双看向江屿的眼睛,却不再空洞,里面翻涌着复杂到极致的情绪——痛苦、脆弱、劫后余生的茫然,以及一种沉甸甸的、几乎要将江屿灼伤的依赖。
他张了张嘴,声音嘶哑得几乎听不清:“…为什么…要管我…” 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破碎的喉咙里挤出来,带着血沫的味道,“…我…会拖累死你…”
江屿看着他,没有立刻回答。他抽回被泪水浸湿的手,在凌锋茫然的目光中,缓缓站起身。他走到那张破旧的书桌前,从自己同样脏污的校服口袋里,掏出了两张被小心折好、却依然沾染了些许灰尘和暗红血渍的纸。
他走回床边,将其中一张展开,递到凌锋眼前。
是那份省物理竞赛特等奖的证书复印件。鲜红的印章,醒目的“全省第一名”,在昏暗的光线下依旧刺眼。
“看到这个了吗?”江屿的声音很平静,却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力量,“凌锋,这颗星,我摘到了。用我的实力,堂堂正正摘到的。它够不够亮?够不够证明我的选择?”
他的目光如炬,牢牢锁住凌锋震惊而迷茫的眼睛。
“你说拖累?”江屿嘴角扯出一个近乎冰冷的弧度,带着一种睥睨的傲然,“凌振坤想用我的前途威胁你?想用我的成功打击你?他错了。大错特错!”
他俯下身,逼近凌锋,两人的鼻尖几乎要碰到一起。江屿的声音压得很低,却字字如刀,清晰无比地凿进凌锋的耳膜和心脏:
“我的前途,从来不是他凌振坤说了算的!更不是你说了算的!是我江屿,用一张张试卷,一次次竞赛,自己拼出来的!谁也夺不走!”
“至于你…” 江屿的眼神锐利如鹰隼,仿佛要穿透凌锋灵魂深处所有的自我厌弃,“你问我为什么管你?因为你是凌锋!是那个在天台上抽烟看《存在与虚无》的混蛋!是那个能把我看不懂的难题三秒解出来的天才!是那个为保护别人敢跟一群混混动手的傻子!是我江屿认定的人!”
“拖累?”江屿嗤笑一声,带着一种近乎狂妄的自信,“凌锋,你太小看我了,也太小看你自己了!我们联手,只会更强!凌振坤想折断你的翅膀?他想都别想!只要你还想飞,我就能给你把天捅破!”
他直起身,将另一张纸也展开,放在凌锋手边。那是两张空白的、皱巴巴的物理试卷,显然是匆忙塞进口袋里的。
“明天,学校会公布这次月考的成绩。”江屿的语气恢复了平日的冷静,却蕴含着不容置疑的力量,“你睡了几天,缺考。但,凌锋,”
他指着那两张空白试卷,眼神灼灼:
“该醒过来了。该回去,拿回属于你的东西了。不是伪装学渣的身份,而是你凌锋,堂堂正正的实力和位置。”
“我们一起。”
凌锋怔怔地看着那两张空白的试卷,又抬头看向江屿。眼前的少年,校服脏污,额头带伤,脖子上的红痕刺目,眼神却亮得如同划破黑暗的星辰,带着一种能劈开一切阴霾的锐利和坚定。
那颗被冰封、被碾碎的心,在那灼热的目光注视下,在那斩钉截铁的话语中,仿佛被注入了一股滚烫的岩浆。冰冷僵死的躯壳深处,有什么东西在碎裂,在融化,在艰难地、缓慢地重新搏动。
他喉结滚动了一下,极其艰难地,却无比清晰地,吐出一个字: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