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门外城市苏醒的嘈杂透过薄薄的墙壁渗入小屋,陈旧的窗帘缝隙透进一丝灰白的光线,落在凌锋脸上。他眼皮颤动了几下,缓缓睁开。意识回笼的瞬间,身体深处传来被掏空般的虚弱和酸痛,喉咙干得发疼,但更清晰的是昨夜那场崩溃后残留在神经末梢的余悸,以及掌心残留的滚烫湿意。
“醒了?”江屿的声音从旁边传来,带着一丝熬夜后的沙哑。他坐在那张破旧的书桌前,面前摊着几张皱巴巴的试卷和那本翻开的物理竞赛习题集,笔尖在草稿纸上快速演算着什么,专注的侧脸在微光里显得格外沉静。桌上放着半块面包和一瓶拧开盖的矿泉水。
凌锋撑着想坐起来,动作牵扯到虚弱的身体,一阵眩晕袭来。
“别动。”江屿立刻放下笔,快步走过来,拿起矿泉水递到他唇边。动作自然,带着不容拒绝的力道。“先喝水。”
冰凉的液体滑过灼痛的喉咙,带来一丝清明。凌锋就着江屿的手喝了几口,视线落在他额角的创可贴和脖子上依旧刺目的红痕上,眼神复杂地闪了闪。昨夜那些失控的眼泪和呜咽碎片般涌回脑海,让他喉头再次发紧。他别开眼,哑声问:“几点了?”
“七点十分。”江屿放下水瓶,从那个布袋里拿出一个面包,撕开包装,“能吃点东西吗?必须补充体力。”
凌锋没拒绝,接过面包,味同嚼蜡地慢慢啃着。身体的疲惫感如同潮水,但精神深处,一种被强行唤醒的东西在艰难地搏动,带着微弱的灼热感。江屿昨夜那些斩钉截铁、近乎狂妄的话语,像烙印一样刻在他混乱的思绪里——“我的前途,我自己拼的!” “我们联手,只会更强!” “该回去,拿回属于你的东西了。”
拿回…属于他的东西?那曾经是他拼命想要丢弃、用“学渣”身份狠狠践踏的东西。现在,却成了江屿眼中他必须夺回的“位置”。
“学校…” 凌锋艰难地开口,声音依旧嘶哑,“会怎么样?”
“舆论风暴是肯定的。”江屿坐回书桌旁,拿起笔,语气冷静得像在分析一道物理题,“昨天你被带走闹得太大,后来我们冲出来,警报响了半栋楼。凌振坤的手段,加上赵主任那种人,谣言只会往最不堪的方向传。‘凌锋彻底疯了’、‘挟持江屿逃逸’、‘畏罪潜逃’,大概就是这些。”他笔下不停,草稿纸上复杂的公式流畅延伸,“不过,月考成绩今天放榜,这是既定事实。”
他停下笔,抬眼看向凌锋,眼神锐利如昨:“这是最好的反击点。空白试卷,就是我们的宣言。回去,凌锋。用你凌锋的名字,堂堂正正地,把属于你的位置钉死在那个榜首上。让所有谣言,在绝对的实力面前,变成笑话。”
那眼神里的火焰和不容置疑的信任,再次灼烫了凌锋冰冷的心房。他攥紧了手里剩下的面包,沉默地点了点头。
穿过筒子楼迷宫般的巷道,清晨带着寒意的风扑面而来。凌锋身上是陈老那件洗得发白的旧棉袄,里面裹着江屿从自己书包里翻出来的备用校服外套,显得空荡而狼狈。他脸色依旧苍白,眼下带着浓重的青黑,脚步虚浮,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但脊背却挺得异常笔直,像一把强行从淤泥里拔出、带着裂痕却依旧不肯弯折的剑。
江屿走在他身侧半步的位置,如同沉默的护卫。他额角的创可贴和脖子上的红痕在晨光下格外显眼,同样皱巴巴的校服外套敞开着,里面是昨天那件沾着油污和灰尘的T恤。两人这副形象出现在清晨的校园主干道上,瞬间引爆了所有目光。
窃窃私语如同冰冷的潮水般从四面八方涌来,带着毫不掩饰的探究、惊惧和幸灾乐祸。
“看!是凌锋和江屿!他们真敢回来?”
“我的天,凌锋那样子…真像被吸干了阳气…”
“江神脖子上!那是掐痕吗?昨天果然是被挟持了!”
“听说凌锋疯了,在天台要跳楼,被他爸强行带走注射镇静剂!”
“啧啧,学神也是倒了血霉,摊上这么个同桌…”
“看教导处那边!赵主任脸黑得跟锅底似的!等着看好戏吧!”
那些目光和议论如同细密的针,扎在凌锋裸露的神经上。他下颌绷紧,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用疼痛压制着身体本能的颤抖和想要逃离的冲动。就在这时,一只带着温热的手掌,坚定地按在了他的后背上,隔着旧棉袄传来沉稳的力量。
“别听。”江屿的声音不高,清晰地传入他耳中,带着一种奇异的安定力量,“看着前面,往前走。”
那只手的存在,像一道无形的屏障,隔绝了部分冰冷的恶意。凌锋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抬起眼,不再闪避那些目光,只是直直地看向前方教学楼的方向,脚步虽然虚浮,却一步未停。
刚走到教学楼下,尖锐的呵斥声就炸响了。
“凌锋!江屿!站住!” 教导主任赵德海如同一座移动的肉山,从旁边行政楼冲出来,身后跟着两个保安。他脸色铁青,小眼睛里喷着火,手指几乎要戳到凌锋鼻子上,“你们还有脸回来?!昨天怎么回事?冲击学校秩序!损坏公物!公然对抗执法!简直无法无天!跟我去教导处!立刻!马上!”
唾沫星子几乎喷到凌锋脸上。周围的议论声瞬间拔高,无数手机镜头悄悄举起。
江屿不动声色地向前半步,将凌锋挡在身后半个身位,平静地看着暴怒的赵德海:“赵主任,昨天凌锋同学被不明身份人员强行带离校园,人身安全受到严重威胁。我们是在自救。损坏公物的赔偿清单,请学校出具,我们承担。至于‘执法’?请问带走凌锋的是什么部门的执法者?有文件吗?”
他逻辑清晰,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瞬间压下了部分嘈杂。赵德海被噎了一下,脸上肥肉抖动,气急败坏地吼道:“强词夺理!你们的行为造成了极其恶劣的影响!立刻去教导处!否则按校规从严处理!记大过!开除!”
“赵主任,”江屿的眼神冷了下来,“我们还要上课。月考成绩快公布了吧?任何事情,等成绩公布后再说。如果学校要处分,请拿出明确的校规依据和事实证据流程。我们随时配合调查。”他不再理会赵德海气得发紫的脸,转头对凌锋低声道:“走。”
两人在赵德海几乎要杀人的目光和一片哗然的议论声中,径直走向高一(三)班的教室。
教室里的空气在两人踏入的瞬间凝固了。所有目光齐刷刷射来,带着惊愕、恐惧、探究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同情。凌锋的位置在最后一排靠窗,像个被隔离的孤岛。江屿扶着他走到座位旁,自己在他旁边的位置坐下。
“江屿,你…你没事吧?”前座的学习委员孙晓薇,一个平时胆子很小的女生,怯生生地回头,目光落在江屿的脖子和额角,满是担忧。几个平时和江屿关系尚可的同学也投来关切的目光。
“没事。”江屿对她微微颔首,语气平淡,随即从书包里拿出课本和练习册,摊开,仿佛周围那些复杂的目光不存在。
凌锋则疲惫地趴在桌上,将脸埋进臂弯,隔绝了所有视线。身体的虚弱和精神的高度紧张让他只想沉入黑暗。他能感觉到无数道目光像探照灯一样在他背上扫射,那些关于“疯子”、“挟持”、“注射”的窃窃私语如同蚊蝇在耳边嗡鸣。胃里一阵翻搅,冷汗再次渗出额角。
“喂,看论坛了吗?炸了!”一个刻意压低却依旧清晰的声音从斜前方传来,是班里有名的八卦王李响,“有人拍到凌锋昨天被押上车的照片!跟犯人一样!还有内部消息说,他爸给他请了精神科专家,要强制治疗!江屿肯定是被他发疯时挟持的!啧啧,学神真惨…”
“真的假的?怪不得昨天那么大动静…”
“我看他今天那样子,跟鬼似的…”
“嘘!小声点,别被他听见…”
每一个字都像淬了毒的针,狠狠扎进凌锋的耳膜。他埋在臂弯里的身体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起来,指甲更深地掐进掌心,几乎要刺破皮肤。自我厌弃和绝望的冰冷再次试图将他吞没。废物…只会拖累人的疯子…就该被关起来…他爸是对的…
就在那冰冷的黑暗即将淹没他时,一只手突然伸过来,覆盖在他紧握的拳头上。温暖,干燥,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道。
是江屿的手。
那只手没有言语,只是用力地握了一下,传递过来一种磐石般的坚定和温度,像一道灼热的暖流,瞬间驱散了凌锋指尖的冰冷和心头的寒意。
凌锋身体猛地一僵,随即那剧烈的颤抖奇迹般地平息下来。他依旧趴着,没有抬头,但反手死死地攥住了江屿的手,如同溺水者抓住最后的浮木。那只手的存在,无声地告诉他:我还在。我们在一起。
就在这时,上课铃声刺耳地响起。数学老师兼班主任李老师抱着一叠试卷走进教室,脸色凝重。他目光复杂地扫过最后一排趴着的凌锋和坐得笔直的江屿,尤其是江屿脖子上那刺目的红痕,眉头深深皱起。教室里瞬间安静下来,气氛压抑得令人窒息。
“上课。”李老师的声音有些低沉,“把上周发的奥数模拟卷拿出来,今天我们讲最后两道大题。这两道题超纲严重,全省也没几个人能做全对,重点在于思路…”
他开始讲解题目,但整个教室弥漫着一种心不在焉的诡异气氛。大部分人的注意力都黏在最后一排那两个身影上,讲台下的手机屏幕还在偷偷闪烁着校园论坛的页面。
凌锋依旧趴着,但攥着江屿的手却没有松开,仿佛那是他仅存的力量来源。江屿则用另一只手翻开了习题集,目光落在李老师正在讲解的那道极其复杂的空间几何证明题上。李老师讲解的是一种常规的、需要添加多条复杂辅助线的解法,步骤繁琐。
江屿微微蹙眉,在草稿纸上快速写了几行,随即笔尖顿住,似乎遇到了瓶颈。他下意识地侧头,看了一眼身边依旧埋着头的凌锋,目光落在他凌乱黑发下露出的、紧蹙的眉心和苍白的侧脸。
就在李老师画完第三条辅助线,准备进行下一步推导时——
一个嘶哑、虚弱、却异常清晰的声音,如同投入死水潭的石子,在安静的教室里突兀地响起:
“作垂线EF垂直于面ABC,交点为H。证明AH、BH、CH两两垂直…直接用向量点积归零…更快。”
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洞穿迷雾的穿透力,清晰地传入每个人的耳朵。
整个教室,死一般寂静!
所有目光,如同被无形的线牵引,瞬间聚焦到声音的来源——最后一排那个刚刚还被议论为“疯子”、“废物”,此刻依旧虚弱地趴在桌上的身影!
李老师举着粉笔的手僵在半空,愕然地张大了嘴,难以置信地看向凌锋。
趴在桌上的凌锋,不知何时已经微微抬起了头,露出半张苍白却异常沉静的脸。他没有看讲台,也没有看任何人,只是空洞地望着前方桌面上的一点,仿佛刚才那句石破天惊的话不是出自他口。阳光透过窗户落在他脸上,映出他浓密睫毛下深重的阴影,还有那紧抿的、毫无血色的唇。
然而,就是这样一个看似虚弱不堪、随时会倒下的人,用一句轻飘飘的话,直接点破了这道全省奥赛压轴题的最优解!直指核心,简洁到令人发指!完全跳过了李老师正在费力推导的繁琐辅助线!
李老师脸上的惊愕凝固了几秒,随即猛地转向黑板,看着那道题,按照凌锋所说的思路在脑中飞速推演!几个呼吸后,他眼中爆发出难以置信的光芒,声音因为激动而微微发颤:“对…对!垂线EF…点积归零!天啊!这思路…太精妙了!比标准答案还简洁!凌锋同学…你…”
他激动地看向凌锋,却发现对方已经再次将脸埋进了臂弯,仿佛刚才那句神来之笔耗尽了他所有的力气,又变回了那个沉默的、伤痕累累的影子。
但教室里那死寂的空气,已经被彻底点燃!所有人都目瞪口呆,如同被一道无声的惊雷劈中!
“卧槽…他…他刚说什么?”
“向量点积归零?那题还能这么解?”
“李老师都惊了!那肯定是对的!”
“他不是…他不是学渣吗?他不是疯了吗?他怎么会懂这个?!”
“昨天论坛还说他是被押去强制治疗的废物…”
“这他妈是废物?这题老子看都看不懂!”
难以置信的抽气声、压低的惊呼声、手机掉在地上的啪嗒声此起彼伏。那些原本充满恶意和轻蔑的目光,瞬间被极度的震惊、困惑和一种被颠覆认知的茫然所取代!李响张着嘴,下巴几乎要掉到桌上,论坛页面还停留在他刚刚刷新的“凌锋精神鉴定报告(内部爆料)”的帖子上。
江屿握着凌锋的手,清晰地感觉到对方掌心传来的细微颤抖。那不是恐惧,而是一种强行压榨出最后一丝精神力量后的虚脱。他看着凌锋重新埋下去的后脑勺,嘴角几不可察地向上弯了一下,那弧度极浅,却带着一种近乎骄傲的光芒。
他拿起笔,在自己那份模拟卷那道题旁边,清晰地写下了凌锋刚才说的思路核心——“垂线EF,向量点积归零”。然后,在下面重重划了一道线。
就在这时,教室墙上的广播喇叭,突然“滋啦”响了一声,紧接着,传来教导处工作人员毫无感情、公事公办的声音:
“通知,通知。高一年级第一次月考成绩已录入完毕,总榜及各班排名已发布至校园内网及教学楼一楼公告栏。请各班同学自行查看。”
广播声如同一个开关,瞬间将教室里的震惊和议论推向了新的高潮!月考成绩!终于来了!
所有人的目光,再次齐刷刷地投向最后一排!投向那个刚刚惊鸿一瞥展现出恐怖实力的身影!投向那两张空白的试卷所代表的未知!
“快!看公告栏!”
“走!看看凌锋…到底多少分?”
“空白卷…零分?”
“不可能!他刚才…”
“江屿肯定还是第一吧?”
人群如同开闸的洪水,争先恐后地涌出教室,冲向一楼的公告栏。巨大的电子屏幕前瞬间挤得水泄不通,无数颗脑袋攒动着,焦急地寻找着高一(三)班的名字。
江屿没有动。他松开凌锋的手,站起身,走到窗边,目光平静地投向楼下那片拥挤的人潮。凌锋依旧趴在桌上,仿佛对外界的一切喧嚣充耳不闻,只有胸口极其微弱的起伏证明他还清醒着。
楼下的喧嚣声浪越来越高,夹杂着难以置信的惊呼。
“卧槽!!!!”
“我的眼睛!!!!”
“不可能!这他妈绝对出错了!”
“凌锋?!他…他不是没考吗?!”
“空白卷?!零分?!那这成绩怎么回事?!”
江屿听着楼下传来的混乱惊呼,目光沉静如水。他转过身,走回座位,俯视着依旧趴在桌上的凌锋,声音清晰地穿透了教室里的空旷:
“凌锋,抬头。”
趴在桌上的人影,身体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
江屿的声音带着一种宣告般的平静力量,清晰地响起:
“成绩出来了。”
“年级第一,” 他停顿了一下,每一个字都如同重锤,敲在凌锋死寂的心湖上,也敲在楼下那片因为看到某个名字而彻底陷入癫狂的喧嚣之上。
“江屿。”
“总分:728。”
短暂的停顿,如同风暴来临前的死寂。楼下公告栏前的惊呼声浪诡异地停滞了一瞬,仿佛所有人都在屏息等待那个名字。
江屿的目光落在凌锋微微颤动的肩膀上,清晰地吐出那个早已刻在榜单最顶端、却注定在今天引发山崩海啸的名字:
“年级第二:凌锋。”
“总分:726。”
轰——!
楼下公告栏前,如同被投入了一颗精神炸弹!死寂瞬间被彻底引爆,震耳欲聋的、混杂着极端震惊、荒谬和认知崩塌的尖叫与哗然,如同海啸般席卷了整个一楼大厅,甚至穿透窗户,冲击着三楼的教室!
“726?!空白卷?!”
“第二?!仅次于江屿?!”
“他妈的昨天谁说他疯了?!谁说他被押去治疗了?!”
“空白卷考726?开什么国际玩笑?!”
“系统!绝对是系统出错了!作弊!肯定是作弊!”
“放屁!他缺考!卷子都是空的!怎么作弊?!”
“那这分数哪来的?!见鬼了吗?!”
喧嚣的声浪几乎要掀翻屋顶。质疑、愤怒、惊骇、茫然…无数种情绪在楼下疯狂发酵。
教室里却是一片诡异的安静。江屿站在凌锋桌旁,像一座隔绝风暴的礁石。
趴在桌上的凌锋,身体猛地一颤,缓缓地、极其艰难地抬起了头。他脸色依旧苍白如纸,嘴唇干裂,额角还带着冷汗的痕迹。但那双抬起的眼睛里,昨夜残留的惊悸、脆弱和自我厌弃的灰烬,正在被一种极其缓慢、却异常灼热的光芒所取代。
那光芒是困惑,是难以置信,但更深层处,是一种被强行点燃的、属于凌锋本身的、近乎本能的锐利和…被挑衅后燃起的星火!
他看向江屿,嘶哑的声音带着一种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被逼到绝境后的锋芒,如同归巢的鹰隼终于睁开了锁困已久的眼:
“726?第二?”
江屿迎着他的目光,嘴角那抹弧度更深了,带着一种了然于胸的平静和近乎挑衅的肯定:
“嗯。比你控分时,少了两分。”
凌锋的瞳孔,骤然收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