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识沉浮，如同在冰冷粘稠的墨水中挣扎。凌锋感觉自己被撕裂了，一半是身体深处传来的、仿佛被碾碎般的剧痛和虚脱，另一半则是灵魂在无边黑暗中无依无靠的飘荡。耳边嗡嗡作响，像是隔着一层厚重的水幕，听不真切那些嘈杂的人声、急促的脚步、还有…一个异常清晰、带着紧绷的焦急呼唤他名字的声音。

“凌锋！醒醒！看着我！”

是江屿。

这个名字像一根坚韧的丝线，猛地将他的神智从深渊边缘拽回一丝清明。

凌锋艰难地掀开沉重的眼皮，刺眼的白光让他瞬间眯起。消毒水的味道浓烈地钻入鼻腔。他发现自己正被人半背半抱着，移动在熟悉的校园走廊里。江屿额角的创可贴和紧绷的下颌线近在咫尺，汗水浸湿了他鬓角的黑发，呼吸带着急促的喘息。凌锋能感觉到江屿架着他手臂的力道大得惊人，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支撑着他摇摇欲坠的身体。

走廊两侧，无数张脸孔如同快速闪过的模糊背景板。震惊、探究、同情、甚至还有尚未褪去的狂热…手机镜头在闪烁。窃窃私语如同潮水般涌来。

“真的晕倒了…”
“刚考完三个满分啊！太拼了！”
“看江神那样子…急死了…”
“换谁扛得住？昨天被那样抓走，今天又…”
“嘘…教导处的人还在后面跟着呢…”

赵德海带着两个保安，如同跗骨之蛆般跟在几步之后，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小眼睛死死盯着江屿和凌锋的背影，嘴唇无声地蠕动着，显然在极力压抑着怒火和难堪。

“医务室！快让开！”江屿的声音嘶哑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穿透力，对着前方下意识聚拢看热闹的人群低吼。人群被他眼中那冰冷而焦灼的光芒所慑，竟不由自主地分开了一条通道。

短短一段路，如同跋涉了千山万水。当校医室那扇熟悉的门被江屿用肩膀撞开时，凌锋感觉自己最后一丝力气也被抽干了。

“怎么回事？”值班的校医张大夫看到两人狼狈的样子，尤其是凌锋惨白如纸、冷汗淋漓的脸，立刻站了起来。

“疲劳过度，精神高度紧张后虚脱，可能还有轻微低血糖。”江屿语速极快，小心翼翼地将凌锋平放在诊床上，动作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僵硬——凌锋倒下的瞬间，他几乎是本能地用身体做了缓冲，肩膀撞在桌角的钝痛此刻才清晰地传来。

张大夫迅速上前检查，听诊器贴上凌锋的胸膛，又翻开他的眼皮看了看。“心率过速，瞳孔反应正常，应该是应激性反应和体力严重透支。”他麻利地挂上葡萄糖输液，又示意江屿，“你也坐下，额头伤我重新处理一下。”

江屿没动，目光紧紧锁在凌锋脸上，直到看到他因葡萄糖输入而微微舒展的眉头和稍显平稳的呼吸，紧绷的肩膀才几不可察地松懈了一分。他这才感觉到额角伤处一跳一跳的胀痛，以及脖子上被针尖压出的红痕在摩擦衣领时的刺痛。

赵德海带着保安堵在门口，看着张大夫忙碌，又看看躺在床上、脆弱得仿佛一碰即碎的凌锋，再看看守在床边、虽然狼狈却脊背挺直的江屿，一股邪火无处发泄。他阴沉着脸，对江屿道：“江屿同学，凌锋现在需要休息，你跟我出来一下，我们需要谈谈刚才的事情，还有你的行为！”

“赵主任，凌锋同学现在需要安静。”张大夫头也不抬，语气带着医者的权威，“他的情况不适合被打扰。有什么话，等学生情况稳定再说。”

赵德海被噎住，脸色更加难看。

就在这时，一个清冷而带着明显不悦的女声在门口响起，打破了医务室内短暂的僵持：

“江屿？”

江屿身体猛地一僵，霍然回头。

门口站着一个穿着得体米色套装、气质干练的中年女人。她保养得宜的脸上此刻罩着一层寒霜，细框眼镜后的目光锐利如刀，先是扫过病床上昏迷的凌锋，眉头嫌恶地蹙起，最后牢牢钉在江屿身上，落在他额角的创可贴、脖子上的红痕、以及皱巴巴沾着污渍的校服上。

是江屿的母亲，林教授。

空气瞬间凝固了。

“妈…你怎么来了？”江屿的声音干涩，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

“我怎么来了？”林教授踩着高跟鞋走进医务室，每一步都敲打在紧绷的神经上。她无视了赵德海和校医，径直走到江屿面前，声音不高，却字字冰冷，带着压抑的怒火和难以置信的失望，“学校论坛都炸了！‘学霸为校霸硬刚教导处’、‘当众重考三科满分’、‘考场晕厥’！还有这些——” 她猛地将手机屏幕怼到江屿眼前，上面赫然是几张抓拍的照片：江屿扶着虚弱的凌锋走在走廊、江屿在教室紧握凌锋的手、江屿挡在赵德海面前据理力争…以及江屿脖子上那清晰的红痕特写！

“江屿！你看看你自己！像个什么样子！跟这种…这种声名狼藉的人混在一起！把自己弄成这副狼狈不堪的模样！还卷进这种暴力冲突里！” 林教授的声音因为激动而微微拔高，“你脖子上的伤是怎么回事？是不是他弄的？他爸是不是就是论坛上说的那个凌振坤？那种家庭出来的人，能是什么好东西？你知不知道他昨天干了什么？他差点毁了你！”

“妈！”江屿猛地打断她，声音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强硬，眼神锐利地迎上母亲审视的目光，“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凌锋没有伤害我！相反，是我连累了他！没有他，昨天被强行带走的就是我！”

“连累？你连累他？”林教授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目光扫过病床上苍白脆弱的少年，充满了毫不掩饰的轻蔑，“就凭他？一个装疯卖傻、考试交白卷、靠作弊闹出天大丑闻的混混？江屿，你是不是被他灌了什么迷魂汤？！你的理智呢？你的判断力呢？你忘了自己的身份和责任了吗？”

她的声音如同冰锥，狠狠刺向病床。凌锋的睫毛剧烈地颤动了一下，即使在昏迷中，那浓密的睫毛下也溢出了一丝难以言喻的痛苦。他放在身侧的手指无意识地蜷缩了一下，指尖下意识地触碰到了左耳垂上那枚冰冷的黑色耳钉，仿佛那是唯一能抓住的浮木。

江屿将母亲对凌锋的轻蔑和凌锋无意识的痛苦反应尽收眼底。一股冰冷的怒意瞬间冲垮了他所有的克制。他猛地向前一步，用身体挡住了母亲投向凌锋的视线，声音低沉得如同即将爆发的火山：

“身份？责任？” 江屿嘴角勾起一个近乎冰冷的弧度，带着一种林教授从未见过的、近乎叛逆的嘲讽，“我的身份就是江屿！我的责任就是对我认定的人负责！凌锋他交白卷是因为被人像犯人一样拖走，他考满分是当着全校的面用命拼出来的！他没有作弊，他比那些躲在屏幕后面嚼舌根、用最大的恶意揣测别人的人，干净一千倍一万倍！”

他深吸一口气，目光灼灼地逼视着母亲惊愕的眼睛，每一个字都清晰无比，掷地有声：

“至于他是什么家庭出来的…那重要吗？我只知道，在我被推到风口浪尖的时候，是他挡在我前面！在我被质疑、被污蔑的时候，是他用实力让所有谣言闭嘴！妈，你看不起他？那你告诉我，在你眼里，什么才叫‘好东西’？是像凌振坤那样用权势践踏别人尊严的父亲？还是像赵主任这样不分青红皂白就想把学生钉上耻辱柱的‘师长’？”

“你！”林教授被儿子如此尖锐的顶撞气得脸色发白，手指颤抖地指着他，“反了！你真是反了！为了这么个混混，你连父母的话都敢顶撞了？你知不知道你跟他混在一起，会有什么后果？你的前途还要不要了？你的竞赛资格呢？你的保送机会呢？都要毁在这个祸害手里吗？”

“前途？”江屿嗤笑一声，那笑容里带着一种林教授无法理解的决绝和释然，“我的前途，从来不是靠踩着别人的尊严、靠对不公保持沉默换来的！如果和凌锋站在一起会毁掉什么…那就让它毁掉好了！这样的前途，不要也罢！”

掷地有声的话语如同惊雷，炸得医务室内一片死寂。张大夫停下了手中的动作，震惊地看着这对母子。赵德海更是目瞪口呆，仿佛第一次真正认识这个平日里沉默寡言、只知道学习的“学神”。

林教授如遭雷击，踉跄着后退一步，难以置信地看着眼前这个熟悉又陌生的儿子。她精心构筑的、关于儿子完美未来的蓝图，仿佛在江屿这番决绝的话语中寸寸龟裂。

江屿不再看母亲惨白的脸。他转过身，背对着她，重新坐回凌锋病床边的椅子上，目光落在凌锋依旧紧蹙的眉心和那只无意识攥着耳钉的手上。那姿态，是无声的守护，更是无声的宣战。

医务室内的空气沉重得令人窒息。林教授胸口剧烈起伏，看着儿子那决绝的背影，一股寒意夹杂着巨大的恐慌瞬间攫住了她。她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就在这时，凌锋放在身侧的手，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指尖微微蜷缩，似乎想要抓住什么。

江屿立刻察觉到了。他毫不犹豫地伸出手，轻轻握住了凌锋那只冰冷汗湿的手。动作自然，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定。

这个细微的动作，如同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林教授眼中最后一丝强撑的镇定彻底碎裂，被一种近乎绝望的愤怒和恐慌取代。她猛地转身，高跟鞋敲击地面的声音带着仓惶和愤怒，头也不回地冲出了医务室。

赵德海看着林教授愤怒离去的背影，又看看病床边紧握着凌锋手的江屿，脸色变幻不定。他知道，眼前这个局面，已经远远超出了他能控制的范围。他阴沉地瞪了江屿一眼，最终也带着保安悻悻地离开了。

医务室里终于只剩下张大夫、江屿，和病床上陷入昏睡的凌锋。

葡萄糖液体一滴一滴，规律地流入凌锋的静脉。他紧蹙的眉头似乎稍稍舒展了一些，但脸色依旧苍白得透明。江屿握着他的手，感受到那微弱的脉搏，指尖冰凉的温度透过皮肤传递过来。

窗外，校园广播不合时宜地响起，播放着轻快的午间音乐。但这音乐声，丝毫无法驱散弥漫在小小医务室内的沉重和风暴过后的荒凉。

江屿的目光从凌锋沉睡的脸上移开，望向窗外。阳光正好，透过树叶洒下斑驳的光影。可他知道，一场更大的风暴，才刚刚拉开序幕。母亲的愤怒，赵德海的刁难，凌振坤的阴影…如同巨大的漩涡，正在向他们席卷而来。

然而，当他的目光重新落回凌锋脸上，落回自己紧握着他的手上时，心中那片翻腾的怒海，竟奇异地平息下来。只剩下一种沉甸甸的、却又无比清晰的决心。

他微微收紧了手指。

风暴要来，那就来吧。这一次，他不再是旁观者，也不是被保护者。他是凌锋的锚点，是与他并肩站在漩涡中心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