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浩那条短信像一块冰，砸进江屿眼底。论坛删帖，“上级指示”，赵德海的名字明晃晃挂在删帖记录里——这是赤裸裸的封口，是权力对真相的粗暴碾压。天台的风似乎都带上了一丝寒意。
江屿握着手机的手指微微收紧，指节泛白。镜片后的眼神却骤然锐利，像淬了冰的刀锋。他没有暴怒，没有咒骂，只是迅速将手机屏幕转向凌锋，声音冷冽如初冬的溪流：“赵德海的手笔。他以为删掉帖子就能抹掉事实。”
凌锋扫过屏幕，嘴角那抹冰冷的弧度加深，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兴味。“狗急跳墙罢了。”他指尖依旧无意识地摩挲着耳钉，那点冰凉的触感似乎能压下心头翻涌的戾气，“看来赵秃头背后的‘上级’，也坐不住了。”他意有所指，目光沉沉地投向行政楼的方向。
“坐不住最好。”江屿的声音斩钉截铁。他迅速收回手机，指尖在屏幕上飞快操作，调出一份文档——正是之前那个匿名帖的全部图文备份，以及一份清晰标注了来源和时间的删帖记录截图。“抹杀证据？他忘了互联网是有记忆的，也忘了…规则本身，就是武器。”
他将备份文件和一个压缩包通过加密链接发给了几个关键人物：李老师、学校几个素有声望的老教师邮箱，甚至…校长信箱的公开地址。邮件标题简洁有力：【关于重考风波及物理竞赛选拔不公的补充证据及申诉请求】。正文没有任何情绪化的控诉，只有冰冷的事实罗列和精准的校规条款引用，明确指出赵德海的行为严重违反校规第X条第X款（关于学术公平和教师行为准则），并涉嫌滥用职权压制学生正当申诉。
做完这一切，江屿抬眼看向凌锋：“规则之内没有缝隙，那就用规则本身，撬开更大的口子。物理竞赛的选拔章程我看过，‘品学兼优’的定义弹性很大，但‘年级第一且单科满分’的硬性指标，他抹不掉。李老师是突破口。”
凌锋看着他冷静到近乎冷酷的操作，看着他镜片后那双燃烧着理性火焰的眼睛，心底那股因删帖而升起的暴戾竟奇异地平复下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难以言喻的悸动。这个平日里清冷疏离、仿佛只活在书本规则里的少年，为了他，竟能如此锋利、如此…不计后果地撕开体制的伪善。
“随你。”凌锋的声音依旧硬邦邦的，但紧绷的肩膀却松了下来。他目光扫过江屿依旧握着手机的手，那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忽然觉得有点刺眼。“走了，回去上课。”他率先转身，走下天台，背影依旧带着惯常的孤傲，但脚步却放缓了些，似乎在等身后的人跟上。
回到教室，气氛微妙。窃窃私语在两人踏入时瞬间低了下去，各种复杂的目光交织在凌锋身上——敬畏、探究、嫉妒、还有一丝残留的怀疑。凌锋视若无睹，径直走向自己靠窗的位置，拉开椅子坐下，动作间牵扯到尚未完全恢复的体力，眉心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
江屿紧随其后，在他旁边坐下，动作自然地将自己的水杯推到凌锋桌角，低声道：“温的。”然后便翻开物理竞赛的习题集，仿佛周遭的一切都与他无关。他微微低着头，细碎的刘海垂落额前，遮住了部分视线，也掩去了镜片后飞速运转的思维。指尖无意识地在草稿纸上划着，看似在解题，实则勾勒着下一步行动的网络。
课间操的广播聒噪地响起，学生们鱼贯而出。凌锋没动，他靠着椅背闭目养神，脸色依旧带着失血后的苍白。江屿也没动，依旧埋首在题海中，只是偶尔抬眼，目光掠过凌锋安静的侧脸，确认他无恙。
就在教室空荡下来时，后门被轻轻推开。是那个总是佝偻着背、沉默寡言的老校工。他拿着扫帚和簸箕，像往常一样进来打扫卫生。他动作很慢，很仔细，扫过凌锋和江屿座位附近时，浑浊的目光似乎极快地、不易察觉地在凌锋左耳垂的黑色耳钉上停留了一瞬，随即又低了下去，仿佛只是随意一瞥。
凌锋闭着眼，但感官却异常敏锐。那短暂的目光停留，如同羽毛拂过神经末梢，让他倏然睁开了眼。老校工已经佝偻着背，慢慢扫到了教室前排。
“怎么了？”江屿敏锐地察觉到凌锋气息的变化，低声问。
凌锋没回答，只是目光沉沉地追随着老校工缓慢移动的背影，眉头微锁。这个老人…他总觉得有些异样。尤其是在母亲留下的耳钉这件事上，他模糊地记得小时候似乎见过一个类似的身影在母亲身边…记忆太久远，模糊得像隔着一层毛玻璃。
老校工似乎对凌锋的注视毫无所觉。他扫到讲台附近，弯腰去清理讲台下方角落的灰尘。就在他直起身时，一个不起眼的、沾着粉笔灰的银色小物件从他旧工作服的口袋里滑落，“叮”一声轻响，掉在江屿脚边的瓷砖地上。
是一个老式的、容量很小的U盘。
老校工似乎没发现，拿着工具慢慢走出了教室。
江屿弯腰捡起那个U盘。金属外壳冰凉，带着岁月的痕迹。他看向凌锋，凌锋的目光也落在这枚小小的U盘上，眼神复杂难辨。
“他的？”江屿低声问。
凌锋沉默了几秒，最终摇头：“不确定。但…掉在这里，太巧。”他想起之前老校工整理他掉落书籍时那深意的眼神，想起今天那短暂的目光停留。这个沉默的老人，身上似乎笼罩着一层迷雾。
江屿没再追问，只是将U盘握在手心。冰冷的金属触感，仿佛带着某种未知的重量。这会是巧合，还是…某种指向？
下午最后一节课结束前，李老师出现在了教室门口，示意江屿出去一下。走廊里，李老师脸上带着一丝压抑的激动，压低声音：“江屿，你发的邮件…校长看到了！刚才把我叫去问了情况！赵主任也被叫去了！校长脸色很不好看，明确说了要‘彻查’！竞赛名额的事，有转机了！”
江屿镜片后的目光平静无波，只是微微颔首：“谢谢李老师。规则和证据，应该被尊重。”
“对！就该这样！”李老师用力点头，带着知识分子的执拗，“你放心，这次我一定据理力争！不能让歪风邪气压倒公平！”他又看了一眼教室里靠窗坐着的凌锋，眼神复杂，“凌锋他…还好吧？”
“他需要的是公平的机会，不是同情。”江屿语气平淡，却字字清晰。
李老师怔了一下，随即郑重地点点头：“我明白了。”
回到座位，江屿将李老师的话简略转述给凌锋。凌锋听完，只是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丝没什么温度的讽笑：“彻查？呵，官腔罢了。”他太清楚凌振坤的能量和这种“彻查”背后的弯弯绕绕。所谓的公正，往往不过是权衡利弊后的妥协。指望校长为了一个“声名狼藉”的学生彻底得罪赵德海和他背后可能的势力？他不抱幻想。
“但至少，规则被摆到了台面上。”江屿的声音很稳，他摊开手掌，露出那个老旧的银色U盘，“而有时候，撬动规则的支点，未必在台面上。”他的目光落在U盘上，带着探究和一丝决断。
放学铃声响起，人群喧嚣着涌出教室。凌锋和江屿落在最后。当教室彻底空寂下来，江屿拿出随身携带的笔记本电脑——这是他参加信息学竞赛的工具，性能强大且经过一定的安全加固。他插入了那枚老旧的U盘。
系统读取的进度条缓慢移动。凌锋靠在江屿桌边，目光沉沉地盯着屏幕，指尖习惯性地想去摸烟盒，却在触及口袋时生生顿住，改为更用力地攥紧了口袋边缘，指节发白。等待的每一秒都显得格外漫长。
终于，“叮”一声轻响，读取完成。U盘里只有一个孤零零的文件夹，名字是一串毫无规律的数字和字母组合。江屿点开文件夹。
里面是几份扫描文件。最上面一份的标题，瞬间攫住了两人的呼吸——
《凌锋母亲信托基金监护协议（副本）及初期资产清单》
文件下方，签署监护人一栏，赫然是一个被刻意涂黑的名字，但签署日期和公证印章清晰可见！而资产清单上列出的几个早期投资项目名称，凌锋在凌振坤书房的废弃文件里模模糊糊地看到过！
凌锋的瞳孔骤然收缩！浑身的血液似乎在这一瞬间冲上头顶，又在下一秒冻结成冰！他猛地站直身体，椅子腿与地面摩擦发出刺耳的声响。母亲…信托基金…凌振坤书房里见过的项目…还有那个被涂黑的名字！
所有零碎的线索，在这一刻被这个尘封的U盘猛地串联起来，指向一个令人窒息的真相——母亲并非什么都没留下！而这份遗产，显然被某些人刻意隐瞒、甚至…侵吞了！那个被涂黑的监护人名字，像一根毒刺，狠狠扎进他的心脏！
“操…！”凌锋从齿缝里挤出一个字，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带着滔天的怒火和一种被至亲之人彻底背叛的冰冷寒意。他一把抓过桌上的烟盒，看也不看就要揉烂扔出去！
“凌锋！”江屿眼疾手快，一把按住他青筋暴起的手腕。那滚烫的愤怒和刺骨的冰冷透过皮肤传来，让江屿的心也跟着狠狠一沉。他看到了凌锋眼底翻涌的、几乎要毁灭一切的赤红风暴，那不仅仅是愤怒，更是深入骨髓的痛苦和绝望。
“看着我！”江屿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另一只手用力扳过凌锋的肩膀，强迫他看向自己。他摘下眼镜，那双不再被镜片阻隔的眼睛，清晰地映出凌锋濒临失控的脸，里面是毫不退缩的坚定。
“U盘在老校工身上，现在证据在我们手里！愤怒解决不了问题！冷静下来！我们需要知道全部真相！这个被涂黑的名字是谁？信托基金现在在哪里？这才是关键！”江屿的语速又快又急，每个字都像重锤敲在凌锋混乱的神经上，“想想你母亲！想想她留给你的东西！你甘心就这样被蒙蔽，被掠夺吗？！”
“母亲…留给我的…”凌锋的呼吸粗重，赤红的眼睛死死盯着江屿，又像是透过他看向更远的地方。江屿的话，像一盆冰水混合着滚烫的岩浆，浇在他濒临爆炸的理智上。是啊，愤怒只会毁灭，而毁灭…只会让那些窃取母亲心血的人逍遥法外！
他攥着烟盒的手，因为过度用力而剧烈颤抖。那廉价的金属外壳在他掌心扭曲变形，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几秒如同几个世纪般漫长。终于，他眼中毁灭的风暴被一种更深沉、更冰冷的恨意和决绝取代。
他不再看那个扭曲的烟盒，而是猛地松开手。变形的金属盒子“哐当”一声掉在地上，里面的香烟散落出来。
凌锋看也没看地上的烟，他的目光重新聚焦在江屿脸上，又缓缓移向电脑屏幕上那份冰冷的文件。眼底的赤红褪去，只剩下一种淬炼过的、令人心悸的寒意。
“查。”他的声音沙哑得可怕，却带着一种斩断一切退路的决绝，“把这个被涂黑的名字，还有这份‘消失’的基金…给我挖出来！掘地三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