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糖粗糙的包装纸在掌心发出细微的摩擦声,实验室惨白的灯光下,凌锋指缝间渗出的那点殷红格外刺眼。江屿的目光从电脑屏幕上收回,无声地扫过凌锋紧握的拳,最后落在他空荡荡的左耳垂上——那枚从不离身的黑色耳钉,消失了。
凌锋似乎察觉到了他的视线,攥着糖的手微微用力,糖纸窸窣作响,像是在抵抗某种无声的追问。他没有解释,只是将视线重新投向屏幕上那个冰冷的指向——“凌氏集团 - 内部核心资产管理系统 - 历史归档(加密L7)”。眼底翻涌的赤红风暴已被一种更深沉、更坚硬的冰层覆盖,但那冰层之下,是足以焚毁一切的岩浆。
“加密L7,”凌锋的声音嘶哑,带着一种金属摩擦般的质感,打破了实验室的沉寂,“凌振坤最核心的数据库防护等级,有独立物理隔离。想进去,光靠追踪路径不够。” 他像是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技术难题,只有紧绷的下颌线泄露着内心的滔天巨浪。
江屿推了推眼镜,镜片反射着屏幕的冷光:“需要内部权限密钥,或者……物理接入点。” 他指尖在触控板上滑动,调出另一份分析报告,“过去五年,凌氏核心数据库的物理维护记录显示,唯一一次外部设备接入,是去年九月,由集团首席安全顾问亲自操作,地点在顶层‘蜂巢’机房。那次维护后,数据库防护等级从L5提升到L7。”
“蜂巢……”凌锋咀嚼着这个词,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凌振坤的乌龟壳。” 他猛地松开紧握的拳头,那颗被攥得有些变形的奶糖安静地躺在掌心,糖纸上沾了点他指腹的血迹。他盯着那点刺目的红,片刻后,极其缓慢地,用另一只手的指尖,捻起那颗糖,剥开了糖纸。
浓郁的奶香在弥漫着化学试剂气味的实验室里突兀地散开。凌锋将糖丢进嘴里,甜腻的味道瞬间在舌尖炸开,带着一种近乎蛮横的力量,强行压下了喉头翻涌的腥甜恨意。他用力嚼着,坚硬的糖块在齿间发出碎裂的轻响,仿佛在咀嚼着某种实质化的愤怒。
“物理接入点……”他咽下最后一点甜腻,声音恢复了些许平直,目光却锐利如刀,“知道了。”
他没有说“怎么进去”,也没有问“能不能做到”,仿佛江屿给出的信息已经足够。这是一种无言的信任,建立在共同面对深渊的默契之上。江屿也没有追问,只是默默合上笔记本电脑:“选拔赛在三天后。赵德海不会放过这个机会。”
三天时间在压抑的暗流中飞速流逝。物理竞赛校内选拔赛的日子,终于在一片阴沉的天空下到来。厚重的云层低垂,空气闷热粘稠,预示着一场酝酿中的暴雨。
考场设在阶梯大教室。气氛凝重,空气中弥漫着油墨味和无声的竞争硝烟。江屿找到自己的座位,前排靠窗。他习惯性地推了推眼镜,目光扫过整个考场,最后定格在最后一排角落那个熟悉又格格不入的身影上。
凌锋斜靠在椅背上,校服拉链依旧只拉到胸口,露出里面黑色的T恤领口。他一条长腿随意地伸到过道里,手里把玩着一支笔,眼神放空地望着窗外灰蒙蒙的天空。与周围正襟危坐、争分夺秒最后翻看笔记的考生形成鲜明对比。他左耳垂依旧空着。
“肃静!准备发卷!”赵德海的声音通过麦克风传来,带着一种刻意营造的威严。他挺着微凸的肚子,站在讲台上,目光如鹰隼般扫视全场,尤其在凌锋和江屿身上多停留了几秒,嘴角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冷笑。他身边跟着两个表情严肃的年轻监考老师,其中一人手里拿着金属探测仪。
试卷和厚厚的草稿纸分发下来,沙沙的书写声瞬间充斥了整个空间。江屿深吸一口气,摒弃杂念,迅速进入状态。题目难度确实远超平时月考,陷阱环环相扣,计算量巨大。他全神贯注,笔尖在草稿纸上飞快演算,镜片后的眼睛冷静而专注。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考场里只剩下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和压抑的呼吸声。江屿解完了倒数第二道电磁学综合大题,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他下意识地抬眼,望向教室后方。
凌锋的姿势几乎没变。他面前的试卷摊开着,大片大片的空白触目惊心。选择题部分,他似乎随意勾选了几个答案;填空题,寥寥写了几笔;大题……江屿的视线快速扫过——前面几道难度中等的题目,几乎全是空白!只有最后一道分值最高、公认最难的“粒子在复合场中的运动轨迹分析”大题下,凌锋的笔尖似乎动了动,写了几行公式。
又是这样!江屿的心猛地一沉。为了维持伪装,他竟然连选拔赛也敢这样肆意挥霍机会?那道粒子轨迹题,正是自己昨晚和他讨论过的变种题型!他明明能解!愤怒和一种尖锐的心疼再次攫住了江屿。
就在这时,变故陡生!
“老师!”一个坐在凌锋斜前方的男生突然举起手,声音带着刻意的惊讶和指控,“凌锋……凌锋他好像在看小抄!”
唰!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焦到最后一排!
赵德海眼中精光一闪,脸上却露出“震惊”和“痛心疾首”的表情,快步走下讲台,两个监考老师紧随其后。教室里的沙沙声彻底消失了,死一般的寂静中,只有赵德海皮鞋踏地的哒哒声格外刺耳。
凌锋终于动了。他懒洋洋地抬起眼皮,看向那个举报的男生——正是之前月考后笑得最大声的其中一个。凌锋嘴角勾起一丝极淡的、带着嘲讽的弧度,仿佛在看一场拙劣的表演。
“凌锋同学!”赵德海走到凌锋桌前,声音严厉,“请站起来!接受检查!”
凌锋慢条斯理地站起身,高大的身影带着一种无形的压迫感。他双手插在校服口袋里,姿态依旧散漫,眼神却冷得像冰。
赵德海亲自拿起凌锋摊在桌上的试卷和草稿纸,抖了抖,又示意旁边的监考老师:“搜一下他的口袋和座位!”
凌锋没有反抗,只是微微歪着头,看着赵德海表演。监考老师在他校服口袋和桌肚里仔细摸索,只掏出了一支笔和一个……空的烟盒。
“报告主任,没有发现纸条。”监考老师说道。
赵德海眉头紧锁,显然对这个结果不满意。他锐利的目光扫过凌锋的桌面、地面,最后定格在凌锋插在口袋里的双手上。“手!拿出来!伸开!”他命令道。
凌锋缓缓地将双手从口袋里抽出,摊开在赵德海面前。掌心除了常年握笔和打架留下的薄茧,空空如也。
“不可能!我刚才明明看到他左手往口袋里塞了东西!”举报的男生急了,声音尖利起来。
赵德海狐疑地盯着凌锋。就在这时,坐在凌锋后排、一直安静做题的江屿,忽然也举起了手。他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寂静的考场:
“赵主任,我请求调取考场监控。另外,”他推了推眼镜,目光平静地看向那个举报的男生,“这位同学刚才举手举报时,身体大幅度向右倾斜,视线角度正好被凌锋的椅背挡住,理论上,他无法清晰看到凌锋左手的动作细节。而我在他的斜后方,”江屿指了指自己的位置,“视野相对清晰,并未看到凌锋同学有传递或藏匿纸条的动作。”
江屿的话逻辑清晰,条理分明,瞬间让举报男生的指控显得苍白无力。教室里的气氛变得微妙起来,不少同学看向举报男生的眼神带上了怀疑。
赵德海的脸色变得极其难看,像吞了一只苍蝇。他狠狠瞪了那个举报的男生一眼,又阴鸷地扫过江屿和凌锋。“哼!考试继续!都给我安静!”他找不到台阶下,只能强压怒火,甩手走回讲台。
风波暂时平息。凌锋重新坐下,目光掠过前排江屿挺直的背影,眼底深处那层坚冰似乎融化了一丝微不可察的暖意。他重新拿起笔,这一次,笔尖落在了最后那道粒子轨迹题上,流畅地书写起来。
江屿也收回目光,强迫自己集中精神,攻向最后一道难题。时间所剩无几。
交卷铃声刺耳地响起。考生们或如释重负,或唉声叹气地离开考场。
凌锋几乎是踩着铃声最后一个走出教室。他刚踏出门口,一个佝偻的身影提着水桶和拖把,正慢吞吞地擦着走廊的地面。是老校工。浑浊的目光掠过凌锋空荡的耳垂,又极快地扫过江屿紧随其后走出来的身影。老校工布满皱纹的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只是拖地的动作似乎更加迟缓,浑浊的眼底深处,翻涌着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像是欣慰,又像是更深的忧虑。
凌锋的脚步没有停顿,径直走向楼梯口。江屿快步跟上,与他并肩而行,低声问:“最后那道题,你写了?”
“嗯。”凌锋从鼻子里哼出一个音节,脚步不停。
“能进复赛吗?”江屿追问,语气里带着自己都没察觉的关切。凌锋前面大片空白,总分必然惨不忍睹,那道压轴题就算全对,也未必能力挽狂澜。
凌锋脚步一顿,侧过头,夕阳的余晖透过走廊尽头的窗户,给他冷硬的侧脸镀上了一层模糊的金边。他看着江屿镜片后那双写满担忧的眼睛,嘴角那点习惯性的、带着冷嘲的弧度,似乎软化了一丝。
“谁知道呢。”他懒洋洋地说,目光却越过江屿的肩膀,投向走廊另一端——赵德海正站在办公室门口,脸色铁青地看着他们,眼神怨毒如蛇。
江屿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心猛地一沉。赵德海不会善罢甘休,选拔赛的结果……恐怕还有风波。
第二天下午,物理组办公室外挤满了焦急等待选拔结果的学生。李老师拿着一份名单,面色凝重地走了出来。
“安静!下面宣布进入校内物理竞赛集训队、代表学校参加市复赛的名单!”李老师的声音通过扩音器传出,压下了嘈杂的议论。
一个个名字被念出,都是年级里物理拔尖的学生。当念到“江屿”时,人群中响起小小的欢呼。江屿的名字毫无悬念。
名单似乎念完了。人群开始骚动,落选者垂头丧气。
“还有一个名额,”李老师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一种奇异的停顿,目光穿过人群,精准地落在后排倚墙而立的凌锋身上,“凌锋。”
全场瞬间死寂!落针可闻!
所有人都以为自己听错了!那个月考倒数第三、选拔考大片空白的凌锋?!
“不可能!”立刻有人喊出来,“他前面几乎都是空白!”
“对啊!总分怎么可能够?!”
质疑声四起。
李老师抬手压了压,脸上带着一种复杂的、混合着震惊和某种了然的神情。“选拔规则,最终成绩由卷面分和解题思路创新性综合评定。凌锋同学最后一道压轴题的解法,”李老师顿了顿,声音清晰而有力,“使用了超出高中教学大纲的洛伦兹-伽利略时空变换,思路极其简洁精妙,被阅卷组一致评定为最优解,创新性附加分满分。综合卷面分,他达到了入选标准。”
超出大纲!最优解!创新性满分!
每一个词都像一颗炸弹,在人群中炸开!所有人都目瞪口呆地看向那个角落里的身影。
凌锋依旧靠着墙,双手插兜,脸上没什么表情,仿佛这惊天逆转与他无关。只有江屿敏锐地看到,在他听到“洛伦兹-伽利略时空变换”时,插在口袋里的手指,似乎极其轻微地蜷缩了一下。
他用了那个解法。江屿昨晚随口提过的、源自他看过的某本大学物理专著里的思路。
一片震惊的死寂中,赵德海办公室的门被猛地拉开。赵德海脸色铁青,胸口剧烈起伏,显然这个结果完全出乎他的意料,甚至可能超出了他的控制。他怨毒的目光死死钉在凌锋身上,嘴唇翕动着,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却一个字也没能吐出。
凌锋迎着他的目光,嘴角缓缓勾起一个冰冷而挑衅的弧度。那笑容,像一把无声的利刃,狠狠刺向赵德海。
风暴,才刚刚开始。而凌锋,第一次在学业领域,主动撕开了伪装的裂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