选拔结果引发的轩然大波,如同投入滚油的冷水,在沉闷的校园里噼啪炸响,持续了好几天。凌锋的名字以一种极其诡异的方式,再度成为所有人议论的焦点。
“听说了吗?凌锋居然进物理集训队了!”
“假的吧?他不是倒数吗?”
“真的!李老师亲口宣布的!说他最后那道题用了什么……洛什么变换,大学的知识!”
“卧槽?他真会啊?以前都是装的?”
“装个屁,前面题几乎全空,蒙的吧?走了狗屎运刚好那题他会?”
“可赵主任当时脸都绿了……”
课间、食堂、走廊,到处都能听到压低的议论和难以置信的惊呼。投向凌锋的目光变得更加复杂,混杂着探究、嫉妒、怀疑,甚至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惧——对未知和打破常规的本能畏惧。
凌锋对这一切视若无睹。他依旧踩点进教室,依旧在课上睡觉或看那些让人望而生畏的大部头,依旧对周遭的窃窃私语充耳不闻。只是,他左耳垂依旧空着,那枚黑色耳钉再未出现。偶尔,在无人注意的瞬间,他的指尖会无意识地摩挲一下耳垂,那里只剩下一个微不可察的细小钉孔,像是一个被强行抹去的印记。
江屿将这一切细微的动作尽收眼底。他没有问耳钉去了哪里,那晚实验室里凌锋近乎失控的暴怒和其后深沉的恨意已经说明了一切。那枚耳钉,连同那个指向凌氏核心数据库的U盘,恐怕都已成了不能宣之于口的秘密武器,或者……诱饵。
第一次物理集训队在周五放学后进行。地点设在实验楼顶层的精密仪器实验室,这里设备齐全,也更安静,与普通教室隔绝开来。
参加集训的算上凌锋和江屿,一共只有六人。另外四人都是年级里公认的物理尖子,平时和江屿在竞赛班经常碰面,彼此还算熟悉。此刻,他们看着最后一个慢悠悠晃进来的凌锋,表情都有些微妙的不自然。
李老师负责本次集训。他看着人到齐,清了清嗓子,努力让语气显得平常:“好,人都到齐了。市复赛时间紧,任务重。我们直接从这道题开始。”他转身在白板上写下了一道复杂的动力学综合题,涉及多个物体、摩擦力和非线性运动。
“这道题是前年国赛预赛的压轴题变种,难度很高,大家先试着做一下,四十分钟后我们讲解思路。”
实验室里立刻安静下来,只剩下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其他四人立刻埋头苦算,眉头紧锁。
江屿快速浏览完题目,脑中已有了大致思路。他习惯性地侧头想看凌锋的反应,却见那家伙居然……又趴下了?脑袋枕着手臂,面向窗外,只留给他一个黑发凌乱的后脑勺。
江屿:“……”
他强迫自己收回目光,专注于自己的演算。但眼角余光却总忍不住瞥向那个仿佛来补觉的身影。他到底想干什么?既然来了,为什么又是这副样子?
时间过半,其他四人进展缓慢,不时传来烦躁的叹息和涂改声。这道题的计算量和对物理图景的抽象要求极高。
就在一片凝重的沉默中,趴在桌上的凌锋,搁在桌下的那只手,忽然极其轻微地动了一下。一根手指懒洋洋地伸出来,在覆着一层薄灰的实验桌面上,漫不经心地划了几笔。
江屿的视线猛地定格在那片灰尘上。
几个简洁的符号和箭头,组成了一个极其精妙的受力分析切入点和一条被大大简化的计算路径——正是江屿自己演算了半天才隐约摸到门路,却远没有如此清晰优雅的核心思路!
凌锋的手指划完,就若无其事地蜷缩回去,仿佛只是睡梦中无意识的动作。
江屿的心脏重重一跳。他飞快地看了一眼其他四人,他们全都埋首于自己的草稿纸,无人注意到这个角落短暂的“作弊”。他又看向李老师,李老师正在看一本期刊,似乎也未察觉。
这家伙……是故意的?他用这种方式……提示自己?
江屿压下胸腔里翻涌的惊涛骇浪,深吸一口气,迅速将凌锋在灰尘上勾勒的思路整合进自己的演算中,顿时豁然开朗,笔下行云流水。
四十分钟到。李老师抬起头:“好,时间到。谁来说说思路?”
其他四人面面相觑,面露难色,显然都被卡住了。
“江屿,你来说说。”李老师点名。
江屿站起身,平静地阐述了解题思路,重点突出了那个巧妙的核心切入点和简化计算的方法,逻辑清晰,论证严谨。他刻意略去了这条思路是如何得来的。
李老师眼中闪过极大的惊讶和赞赏:“非常好!江屿,这个切入点非常精妙,完全跳出了常规思维!你这思路是怎么想到的?”
江屿顿了一下,目光极快地扫过旁边依旧“熟睡”的凌锋,淡淡道:“偶然想到的,觉得这样处理更简洁。”
“何止是简洁!”李老师显得很兴奋,“这思路完全可以写一篇小论文了!太好了!大家都要学习这种打破思维定势的能力!”
其他四个同学看向江屿的目光充满了佩服。
就在这时,实验室的门被敲响了。赵德海站在门口,脸上挂着公式化的笑容,手里拿着一份文件:“李老师,打扰一下。关于集训队的一些后勤安排和经费使用规定,需要你确认签个字,顺便跟同学们强调一下纪律。”
李老师不疑有他,应了一声,对学生们说了句“大家先自己讨论一下刚才的题”,便起身走向门口。
赵德海走进来,却没有立刻和李老师谈事,而是背着手,像领导视察般在实验室里踱步,目光逐一扫过六个学生,最后落在趴着的凌锋身上,嘴角那点笑意变得冰冷。
“有些同学,不要以为侥幸进了一次集训,就忘了自己是谁,忘了学校的规矩。”他声音不高,却足以让每个人都听见,“竞赛代表的是学校的形象,不是某些人耍小聪明、走歪门邪道的地方。要是跟不上,拖了大家的后腿,坏了学校的名声,那就自觉点,早点退出,别占着名额!”
指桑骂槐,毫不掩饰。实验室里的气氛瞬间降到了冰点。另外四个学生大气不敢出,眼神躲闪。
趴在桌上的凌锋,纹丝不动,仿佛真的睡熟了。
江屿的眉头紧紧皱起。
赵德海很满意自己制造的效果,这才慢悠悠地和李老师走到门口低声交谈起来。
然而,赵德海的话音刚落不到一分钟,实验室角落里一台闲置的、连接着示波器的老旧信号发生器,突然“嘀”一声轻响,屏幕亮了起来!
紧接着,一段清晰、冷静、条理分明的语音分析声,通过示波器旁一个小外放喇叭传了出来,回荡在突然变得死寂的实验室里:
“……音频波形显示,该段发言在关键词‘小聪明’、‘歪门邪道’、‘退出’处出现异常谐波峰值,与发言者平时音频特征比对,置信度87.3%,判断为情绪化指控,缺乏实证支撑。建议忽略。”
声音不大,却如同惊雷,劈在每个在场者的耳膜上!
是江屿的声音!是他平时用电脑进行音频分析练习时录制的一段程序算法演示语音!但这台闲置的设备怎么会……?!
“谁?!谁干的!”赵德海猛地回头,脸瞬间涨成了猪肝色,惊怒交加地瞪着那台突然“开口说话”的机器,又猛地扫视全场。
四个学生一脸懵,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李老师也愣住了。
只有江屿,猛地扭头看向旁边终于“睡醒”、正慢吞吞直起身的凌锋。
凌锋慵懒地打了个哈欠,抬手揉了揉眼睛,仿佛刚被吵醒。他看也没看那台还在重复“建议忽略”的机器,也没看脸色铁青的赵德海,只是伸出脚,看似随意地在那台老旧仪器底座某个生锈的接口上轻轻踢了一下。
“嘀”声戛然而止,屏幕瞬间暗了下去。世界重归寂静。
“啧,什么破设备,老化短路了吧。”凌锋揉着后颈,声音带着刚睡醒的沙哑和嫌弃,仿佛刚才的一切都只是机器故障的闹剧。
赵德海胸口剧烈起伏,指着那台机器,又指着凌锋,手指都在发抖,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他明明怀疑是凌锋搞鬼,可对方动作随意自然,毫无破绽,甚至那嫌弃的表情都无比真实!他根本没有证据!
李老师看看机器,又看看一脸无辜(?)的凌锋和面色平静的江屿,最后看向气得快冒烟的赵德海,只好打圆场:“啊……可能是线路老化,接触不良了……赵主任,文件签好了吗?我们还要继续集训……”
赵德海狠狠剜了凌锋一眼,那眼神毒得几乎要滴出水来。他一把夺过李老师签好的文件,几乎是摔门而去。
实验室里死一般的寂静。
凌锋仿佛什么事都没发生,拿起桌上不知道谁留下的一支铅笔,在指尖灵活地转了起来,目光重新投向窗外,侧脸线条冷硬。
江屿看着他,又看了一眼那台此刻安静如鸡的老旧仪器,心脏在胸腔里沉沉地跳动。他几乎可以肯定,是凌锋!在他趴着的这段时间,他绝对不仅仅是在睡觉或者提示自己!他甚至可能……早就知道赵德海会来,并且提前对这台仪器动了手脚?他是怎么做到的?什么时候?
这个男人身上的谜团和锋芒,每一次以为触碰到边界时,都会发现那不过是更深迷雾的入口。
而这一次,他是为了维护他自己,还是……也包括了被指桑骂槐的自己?
江屿低下头,看着草稿纸上那道几乎已经完成的难题,那个由凌锋在灰尘上勾勒出的、简洁优雅的解题路径清晰可见。
一种前所未有的、滚烫而汹涌的情绪,悄然淹没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