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级第二的成绩，像一枚投入深水的核弹，瞬间摧毁了所有人对凌锋固有的认知。布告栏前的死寂和随后爆发的巨大哗然，持续了整整一个课间，甚至蔓延到了后续的课堂上。

各科老师上课时的眼神都变得极其复杂。数学老师激动得语无伦次，捧着凌锋那张满分的卷子，像是捧着失传已久的圣物，反复强调最后那道题的思路多么精妙绝伦，眼光时不时就往凌锋那边瞟，带着一种发现稀世珍宝的狂喜和一丝被隐瞒三年的委屈。

英语老师则含蓄得多，但点评优秀作文时，破天荒地把凌锋那篇结构严谨、用词精准地道的文章拿出来范读，读完后推了推眼镜，意味深长地说了句：“有些同学，深藏不露啊。”目光同样落在那片区域。

物理老师更直接，直接把凌锋叫起来，问他对一道竞赛级难题的看法。凌锋依旧那副懒洋洋的样子，站没站相，但开口几句话，直指问题核心，提出了两种比参考答案更简洁的解法，听得物理老师眼睛发亮，连连称奇，底下同学一片麻木的寂静。

赵德海再也没出现在他们班门口，但那种无形的低压仿佛笼罩了整个年级组。有传言说他在办公室里大发雷霆，摔了杯子，痛斥“无法无天”、“目无尊长”、“必须严查”，但却迟迟没有实质性的动作。凌锋那份高得离谱的成绩单，像一记无声却狠辣的耳光，抽得他所有“作弊”、“蒙的”指控都显得苍白可笑又滑稽。

凌锋对这一切照单全收，却依旧我行我素。他不再刻意交白卷，但也不会全力以赴。上课依旧看他的“闲书”，只是偶尔被点到名时，会吝啬地给出几句石破天惊的回答，然后在一片死寂和老师复杂的目光中重新坐下，仿佛只是随口说了句“今天天气不错”。

他成了真正的风暴之眼。周身围绕着无数猜测、惊叹、嫉妒、恐惧的目光，他却安之若素，甚至带着点玩味的冷漠，观察着这场因他而起的混乱。

而江屿，作为风暴中心唯一靠近风眼的人，感受最为复杂和……煎熬。

他看着凌锋游刃有余地应对着各方试探，看着他用一种近乎残忍的方式撕碎所有人的固有印象，心里那点因为被隐瞒而产生的不快，早已被更汹涌的情绪取代——是震撼，是困惑，还有一丝连他自己都不愿深究的、被强大力量吸引的战栗。

更让他心烦意乱的是凌锋对他态度的微妙变化。

那次天台之后，凌锋似乎撤去了部分针对他的屏障。那种带着恶劣趣味的“帮助”变得更加频繁和……自然。

语文课小组讨论鲁迅文章的深意，江屿阐述观点时，凌锋原本趴着，忽然懒洋洋插了一句，引用了一句极其冷门的西方哲学观点，恰好完美佐证了江屿的一个分论点，瞬间拔高了讨论层次，让同组其他同学目瞪口呆，也让江屿的心脏漏跳了一拍。

体育课测一千米，江屿体能不算顶尖，跑到后半程呼吸急促，速度慢了下来。凌锋早就轻松冲过终点，却不知何时又绕回了跑道内侧，在他经过时，极其自然地将一瓶拧开了瓶盖的矿泉水递到他手边，声音不大不小：“补点水，调整呼吸节奏。”动作自然得仿佛做过无数次，然后在江屿愣神接过时，已经双手插兜走开了，留下一个懒散的背影和周围几个同学诧异的目光。

甚至有一次，江屿抱着一摞刚收上来的作业本，在走廊拐角差点撞上一个人，本子散落一地。他刚要蹲下收拾，一只骨节分明的手已经先他一步，快速而有序地将本子摞好，递还到他面前。是凌锋。他没说话，只是看了江屿一眼，那眼神很深，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审视，然后目光极快地扫过江屿因为弯腰而微微敞开的领口下方，那里因为刚才的小跑和慌乱，渗出细微的汗珠，锁骨线条清晰可见。

凌锋的喉结似乎几不可察地滚动了一下，随即移开视线，什么也没说，转身就走了。

江屿却站在原地，抱着那摞仿佛还残留着对方指尖温度的本子，耳根不受控制地漫上一层薄红，心跳失序了很久。

这种无处不在的、看似随意却精准无比的“靠近”，像一张无形的网，将江屿牢牢罩住。他发现自己越来越难以维持表面的平静。做题时会走神，听课时会下意识注意旁边的动静，甚至晚上睡觉，眼前都会浮现出凌锋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和那偶尔流露出的、复杂难辨的情绪。

他知道这样不对，很危险。凌锋是一团迷雾，一场风暴，靠近只会被灼伤甚至吞噬。但他控制不住。那种强烈的探究欲，混合着一种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被特殊对待的悸动，驱使着他，像扑火的飞蛾。

这种焦躁和混乱，在物理竞赛校内选拔赛的报名日达到了顶峰。

公告栏贴出了通知，要求有意向的同学放学后去物理实验室找李老师报名并领取资料。

下课铃一响，就有不少物理尖子生涌向了实验楼。江屿收拾好东西，犹豫了一下，还是站起身。他肯定是要报名的，这是通往更高舞台的关键一步。

他走到教室后门，却发现凌锋还靠在墙上，似乎没有动的意思。夕阳透过窗户，在他轮廓分明的侧脸上投下长长的睫毛阴影，看不清神情。

“你不去？”江屿听到自己的声音问，带着一丝自己都没预料到的迟疑。

凌锋抬眼看他，嘴角扯起一个惯常的、略带嘲意的弧度：“我去干嘛？给那些‘天才’当垫脚石？”

江屿抿了抿唇。他知道凌锋是在用惯常的伪装搪塞。以他期中考试物理148的实力，冲击竞赛绰绰有余。

“随便你。”江屿压下心里那点莫名的失落，转身要走。

“喂。”凌锋忽然叫住他。

江屿脚步一顿，没有回头。

身后传来凌锋慢悠悠的声音，带着点漫不经心的味道：“最后那道题，如果用费马原理结合变分法，步骤能简化一半不止。李老头喜欢这种炫技的解法。”

江屿猛地回头。

凌锋却已经低下头，重新看起了手里那本厚得能砸死人的书，仿佛刚才那句话只是随口一提。

他是在……提醒自己？用这种泄露自己真实水平的方式？

江屿的心脏重重一跳，某种滚烫的情绪瞬间涌遍四肢百骸。他不再犹豫，转身大步走向实验楼，脚步甚至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急切。

物理实验室里已经挤了不少人，都是年级里物理的佼佼者。李老师正在分发报名表和相关资料，看到江屿进来，笑着递给他一份：“江屿，就等你了。好好准备，这次我们学校就指望你了。”

江屿接过表格，道了谢，走到一边填写。他能感觉到周围投来的目光，有佩服，有竞争，也有好奇——好奇他那个突然冒出来的、恐怖如斯的同桌会不会来。

填好表，交给李老师。李老师看了看，欣慰地点点头，随即像是随口问道：“凌锋呢？他没跟你一起来？”

实验室里瞬间安静了不少，所有人都竖起了耳朵。

江屿握了握拳，面上维持着平静：“他不参加。”

“哦……可惜了。”李老师推了推眼镜，语气里是真实的惋惜，“以他的能力……唉。”他没再说下去，但那声叹息已经说明了一切。

周围传来几声轻微的、不知是庆幸还是失望的唏嘘。

就在这时，实验室的门被哐当一声推开。

所有人循声望去，顿时倒吸一口冷气。

凌锋单肩挎着包，懒洋洋地靠在门框上，目光扫过全场，最后落在江屿和李老师身上。

“谁说不参加？”他嘴角勾起那抹熟悉的、带着嚣张和挑衅的弧度，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遍整个突然死寂下来的实验室，“报名表，给我一张。”

李老师愣住了。

所有学生都愣住了。

江屿猛地抬头，撞进凌锋那双深邃的眼睛里。那里面没有了慵懒，没有了嘲弄，只有一种锐利的、仿佛终于对某个无聊游戏提起兴味的亮光，而且，那目光……是精准地落在他身上的。

凌锋一步一步走进来，无视所有惊愕的视线，径直走到李老师桌前，抽走一张空白的报名表，然后又走到江屿面前，停下。

他拿起桌上不知道谁留下的一支笔，唰唰几下填好自己的名字，然后将表格拍在江屿刚刚交上去的那一叠报名表的最上面。

动作随意，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强势。

做完这一切，他才侧过头，看向近在咫尺的江屿，两人之间的距离再次变得呼吸可闻。

他的目光在江屿因为震惊而微微睁大的眼睛上停留了一瞬，然后极慢地向下，掠过他微张的唇，最后重新对上他的视线。

凌锋的喉结又滚动了一下，声音比刚才低哑了几分，带着一种只有两人能听懂的意味：

“垫脚石？”他极轻地笑了一下，气息几乎拂过江屿的耳廓，“……我怎么觉得，当个拦路的，更有意思一点？”

说完，他不再看任何人，将笔随手丢回桌上，转身，在一片死寂和无数震惊的目光中，晃晃悠悠地离开了实验室。

江屿站在原地，手里还捏着那份资料，指尖冰凉，耳根却烫得吓人。他能感觉到自己的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跳动，撞击着肋骨，发出雷鸣般的响声。

凌锋最后那句话，那个眼神……不是在向所有人宣战。

那是在对他宣战。

或者说……那是一种更隐晦、更嚣张、更令人心悸的……

靠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