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家,江屿反锁了房门,像是做贼一样,心脏还在咚咚直跳。他小心翼翼地从物理笔记本里取出那几张皱巴巴的草稿纸,铺在书桌上。
台灯的光线柔和地洒在纸面上,那些凌厉的字迹仿佛有了生命。江屿屏住呼吸,一行行看下去。越看,他越是心惊。这不仅仅是解题过程,更像是一个天才思维肆意奔涌的轨迹,跳跃、精妙,却又在某些关键处戛然而止,留下大片空白,仿佛书写者强行扼住了自己的思绪。
这些空白,这些未完成的推演,比那些完美的解答更让江屿感到一种揪心的震撼。凌锋他……到底在压抑什么?
他看得太过入神,连手机震动了好几下都没察觉。等他终于从那些复杂的符号里抬起头,拿起手机,才发现是凌锋发来的信息。
没有文字,只有一个定位分享。
地点是学校附近那个废弃的老旧篮球场,一个几乎被学生们遗忘的角落。
时间显示是十分钟前。
江屿的心猛地一跳。他发现了?他发现草稿纸不见了?这是兴师问罪?
无数个念头瞬间涌入脑海,让他几乎喘不过气。他盯着那个定位,手指悬在屏幕上方,犹豫不决。
去,还是不去?
如果去,面对盛怒的凌锋,他该如何解释自己偷拿草稿纸的行为?说自己是想保护他?这听起来多么可笑又苍白。
如果不去……凌锋会怎么想?会不会觉得他心虚,彻底将他划入“不可信任”的名单?
一想到凌锋可能再次用那种冰冷戒备的眼神看他,江屿就觉得胸口闷得难受。他几乎没有再犹豫,抓起外套和钥匙,冲出了家门。
夜晚的风带着凉意,吹散了他一丝燥热。他几乎是跑着到了那个废弃的篮球场。
月光如水,洒在坑洼的水泥地上和锈蚀的篮筐上,四周寂静无声,只有夏虫的鸣叫。
凌锋就靠在一个歪斜的篮球架下,身影被月光拉得长长的。他指间夹着一点猩红,烟雾袅袅升起,模糊了他有些晦暗不明的神色。听到脚步声,他抬起头,目光精准地捕捉到气喘吁吁的江屿。
他没有立刻说话,只是深深吸了一口烟,然后缓缓吐出,白色的烟雾在清冷的月光下弥漫开来,带着一种颓靡又诱人的气息。
江屿在他几步远的地方停下,心脏因为奔跑和紧张而狂跳不止,他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准备好的说辞在对方沉默的注视下显得无比可笑。
“来了。”凌锋终于开口,声音比平时更低沉,听不出情绪。他掐灭了烟,用鞋尖碾了碾。
“……嗯。”江屿低低地应了一声,手指无意识地蜷缩着。
凌锋站直身体,朝他走过来。一步,两步……距离瞬间被拉近,那股淡淡的烟草味混合着他身上特有的、清爽又带着点野性的气息,强势地笼罩了江屿。
江屿甚至能感受到他身体散发出的热度,不由自主地后退了半步,后背却抵在了冰冷的铁丝网上,退无可退。
凌锋的手臂撑在他耳侧的铁丝网上,形成了一个小小的禁锢圈,将他困在自己与铁丝网之间。他微微俯身,逼近江屿,目光锐利如鹰隼,仔细地审视着江屿脸上每一丝细微的表情。
“我的东西,”他的声音压得很低,带着一种危险的磁性,“是不是你拿走了?”
他的气息拂过江屿的耳廓,带来一阵细微的战栗。江屿的心脏快要跳出胸腔,他强迫自己抬起头,对上凌锋深邃的眼眸。在那双眼睛里,他没有看到预想中的滔天怒火,反而看到了一种更深沉的、复杂难辨的东西,探究,审视,还有一丝……他看不懂的期待?
“是我拿的。”江屿听到自己的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但却异常清晰。他豁出去了。
凌锋的眉梢几不可查地动了一下,似乎没料到他会承认得这么干脆。
“为什么?”他追问,靠得更近,两人之间的距离近得几乎能感受到彼此的呼吸。江屿甚至能数清他低垂的眼睫。
“我……”江屿喉结滚动了一下,大脑一片空白,那些想好的“保护你”之类的说辞在如此近距离的逼视下显得无比矫情和虚伪。他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里只剩下一种破罐破摔的坦诚和执拗,“我不想让别人看到。不想让李老师或者赵主任他们看到。”
凌锋沉默地看着他,眼神幽深,仿佛要透过他的眼睛,看进他灵魂深处去。
时间仿佛凝固了。月光流淌,虫鸣唧唧。
突然,凌锋发出了一声极轻的、意味不明的低笑。那笑声很短促,却像羽毛一样搔刮过江屿的心尖。
“学霸同学,”他开口,语气里听不出是嘲弄还是别的什么,“你知道偷拿别人东西是什么行为吗?”
江屿的脸瞬间涨红了,一种被戳破的羞窘让他无地自容。“我……我可以还给你!我只是……”他只是什么?他也说不清。
“只是什么?”凌锋却不依不饶,又逼近了一分,两人的鼻尖几乎要碰到一起。江屿能清晰地看到他瞳孔里映出的、有些慌乱的自己。
“只是……”江屿的大脑彻底宕机,被对方的气息和逼近弄得心慌意乱,脱口而出,“……怕你麻烦。”
话一出口,他就后悔了。这算什么理由?
凌锋显然也愣了一下。他盯着江屿看了好几秒,那锐利的、审视的目光渐渐变得有些不同,仿佛冰层裂开了一道缝隙,底下有什么柔软的东西流淌了出来。
他撑在铁丝网上的手臂微微放松了力道,身体却依旧没有退开。他的目光从江屿的眼睛,缓缓滑到他因为紧张而微微泛红的耳垂,再落到他因为奔跑和激动而略显湿润的唇瓣上。
周围安静得可怕,只剩下彼此交织的、有些紊乱的呼吸声。
一种微妙而危险的暧昧在月光下悄然滋生,缠绕在两人之间狭窄的缝隙里。
江屿屏住了呼吸,感觉全身的血液都在奔涌,冲向大脑,冲向他被凌锋目光锁定的唇上,带来一阵莫名的酥麻和渴望。他几乎能预感到下一秒会发生什么,恐惧和期待交织成一张网,将他牢牢缚住。
凌锋的喉结滚动了一下,眼神暗沉得如同深不见底的夜海。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低下头……
就在他的唇即将触碰到那片诱人的湿润时,他却猛地停住了。
他的额头轻轻抵上了江屿的额头,呼吸灼热地交织在一起。他闭上了眼睛,像是在极力克制着什么,再开口时,声音沙哑得厉害:
“下次……直接问我。”
说完,他猛地直起身,迅速拉开了距离,转过身背对着江屿,只留下一个有些紧绷的背影。他重新摸出烟盒,抽出一支烟叼在嘴上,打火机啪嗒了几声才点燃,深吸了一口,仿佛需要借助烟草来平复某种失控的情绪。
江屿僵在原地,额头上还残留着那短暂触碰的温热触感,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擂鼓,一阵强烈的失落和莫名的空虚席卷了他。
刚才……他差点就……
月光照在凌锋的背影上,勾勒出他流畅的肩线和不羁的姿态,却莫名透出一丝落寞和挣扎。
江屿看着他的背影,看着那枚在月光下偶尔闪过微光的黑色耳钉,突然之间,所有的不安、恐惧和羞涩都沉淀了下去,一种更加汹涌、更加明确的情感破土而出。
他往前走了一小步,伸出手,轻轻地、试探性地,拽住了凌锋校服外套的衣角。
凌锋抽烟的动作顿住了。
“凌锋,”江屿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坚定,“那些题……你明明都会的。为什么?”
为什么宁愿被误解,被质疑,也要把自己藏起来?
凌锋没有回头,也没有甩开他的手。他只是沉默地站着,任由烟灰一点点掉落。
过了很久,久到江屿以为他不会回答了,他才用一种极低、极沉,仿佛压抑着无尽重量的声音说:
“有时候,太耀眼……会灼伤自己,也会灼伤想靠近的人。”
这句话像一颗投入深湖的石子,在江屿心中掀起了滔天巨浪。
他忽然明白了,凌锋的伪装,或许不仅仅是为了反抗,更是一种……笨拙的自我保护,和一种对周围世界的绝望隔离。
而自己,似乎正试图强行撬开那层坚硬的外壳。
江屿的手指微微收紧,攥紧了那一点衣角。
“我不会被灼伤。”他听见自己说,声音不大,却清晰无比,带着一种执拗的勇气。
凌锋的背影猛地一僵。
烟灰,簌簌落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