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锋的背影僵在那里，如同一尊被月光凝固的雕塑。指间的香烟燃到了尽头，灼热的触感惊醒了他，他猛地甩开烟蒂，猩红的光点在黑暗中划出一道短暂的弧线，湮灭在尘土里。
江屿的手指还紧紧攥着那一点衣角，仿佛抓住了狂风中的一根稻草，固执地不肯松开。他能感受到手下布料包裹着的身体传来的细微震颤，以及那具身体里压抑着的、汹涌的暗流。
“松手。”凌锋的声音沙哑得厉害，带着一种近乎狼狈的命令，但他却没有动，没有强行挣脱那一点微不足道的束缚。
江屿的心脏在胸腔里疯狂跳动，撞击着肋骨，发出雷鸣般的声响，他怀疑凌锋也能听见。他没有松手，反而因为对方这虚张声势的命令，而生出更多的勇气。
“你还没回答我。”他执拗地重复，声音却比刚才更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恳求，“为什么？”
凌锋猛地转过身！
动作快得带起一阵风，江屿甚至没看清他的动作，只觉得攥着衣角的手一空，下一秒，手腕就被一只滚烫的手掌紧紧握住。那力道很大，甚至有些弄疼了他，但却奇异地没有带着怒气，反而像是一种失控的、无处安放的焦灼。
“为什么？为什么？！”凌锋逼近他，眼底翻涌着江屿从未见过的激烈情绪，痛苦、挣扎、嘲讽，还有一丝被逼到绝境的赤红，“因为你这种好学生永远不会明白！你以为考第一、拿奖状、被所有人捧着就是一切吗？那背后是什么？是无休止的期望，是量身定制的牢笼，是连呼吸都要被规划的窒息感！”
他的声音压抑着，却字字砸在江屿心上。
“他们只想看到他们想看到的‘天才’，而不是一个活生生、有血有肉、会痛会累会反抗的人！我偏不！我宁可烂在泥里，宁可被所有人指着鼻子骂废物，也不要按他们画好的格子一步一步走！这个答案，你满意了吗？学霸同学？”
他几乎是吼出了最后几个字，呼吸急促，胸膛剧烈起伏，握着江屿手腕的力道又收紧了几分，仿佛要将自己所有的愤怒和绝望都传递过去。
江屿被他眼中赤裸的痛苦震住了，手腕上的疼痛远不及心口那阵尖锐的酸涩。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看到凌锋坚硬外壳下血淋淋的伤口。那不是叛逆，那是濒死野兽绝望的嘶吼和自毁。
他看着凌锋通红的眼眶，看着那里面几乎要溢出来的水光（虽然很快就被他强行逼退），所有的话都堵在了喉咙里。
下一秒，行动快于思考。
江屿猛地抬起另一只自由的手，不是推开他，而是用力回握住凌屿握着他手腕的那只手臂，然后向前一步，主动撞进了凌锋的怀里！
这是一个笨拙的、毫无技巧可言的拥抱。他的脸颊重重磕在凌锋坚实的肩膀上，鼻尖瞬间充斥着他身上淡淡的烟草味和清爽的皂角气息，混合着夜风的微凉。
凌锋整个人彻底僵住了，所有的怒吼和控诉戛然而止，仿佛被按下了暂停键。他浑身肌肉绷得像铁块，似乎完全无法理解当前发生的一切。江屿……抱了他？
江屿能感觉到他瞬间的僵硬和不知所措，他甚至能听到凌锋骤然停止呼吸的声音。他自己也紧张得浑身发抖，脸颊烫得惊人，但这个拥抱却没有丝毫退缩。他收紧了手臂，将脸更深地埋进凌锋的肩窝，用一种闷闷的、带着颤音的声音说：
“不满意。”
“……”凌锋僵着，没有任何反应。
“如果那是泥潭，”江屿的声音从他肩膀处传来，固执又清晰，“那我跳下来陪你。”
这句话像一道闪电，劈开了凌锋所有的防御和混乱。他猛地吸了一口气，像是终于找回了呼吸的能力，胸腔剧烈地起伏了一下。
握在江屿手腕上的力道，一点点地松开了。
但那并不是推开。
那只手犹豫地、缓慢地抬起，在空中停顿了许久，最终带着一种难以置信的轻柔，落在了江屿微微颤抖的后背上。先是掌心试探性地贴合，然后，整个手掌缓缓地、用力地覆了上去，将他更紧地按向自己。
这是一个明确的回应。
无声，却震耳欲聋。
江屿的心脏快要跳出嗓子眼，一种巨大的、酸涩的甜意席卷了他，让他眼眶发热。他闭上了眼睛，感受着背后那只手的温度和力量，感受着两人紧紧相贴的胸膛里，那同样失控的心跳声，渐渐重合在一起。
月光温柔地笼罩着他们，将相拥的影子投在冰冷的水泥地上，仿佛世间只剩下彼此。
凌锋的下巴轻轻抵在江屿柔软的发顶，嗅着他发间淡淡的、好闻的洗衣液的味道，一直紧绷到疼痛的神经奇异地一点点松弛下来。怀里的身体单薄却温暖，带着一种不顾一切的真诚，笨拙地熨帖着他千疮百孔的灵魂。
他从未与人如此靠近过。
也从未……如此贪恋过一份靠近。
不知道过了多久，也许只有几分钟，也许有一个世纪那么长。
远处传来几声模糊的狗吠，打破了这静谧的魔咒。
凌锋率先动了动，他似乎轻轻叹了口气，气息拂过江屿的发丝。他松开了怀抱，但一只手仍自然地搭在江屿的胳膊上，仿佛不确定他是否站得稳。
江屿抬起头，脸颊还泛着红晕，眼神却亮得惊人，直直地看着他。
凌锋移开视线，不太自然地清了清嗓子，耳根在月光下透出一点可疑的红色。“……走了。”他的声音恢复了平时的低沉，却少了几分冷硬，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别扭。
“嗯。”江屿低低应道，心底涌起巨大的失落，却又充斥着满满的、说不清道不明的甜。
凌锋弯腰捡起扔在地上的校服外套，随意搭在肩上，率先朝篮球场外走去。走了两步，发现江屿没跟上，他停下脚步，侧过头，轮廓在月光下显得有些柔和。
“愣着干嘛？”他语气似乎有点不耐烦，但放缓的步调却泄露了真实情绪。
江屿深吸一口气，压下嘴角快要抑制不住的弧度，快步跟了上去。
两人一前一后，沉默地走在无人的小巷里。月光将他们的影子拉长，时而交叠，时而分开。
快到分别的路口时，凌锋突然停下，从外套口袋里摸出什么，看也没看，反手塞进了江屿手里。
江屿低头一看，是那几张被他“偷”走的草稿纸，已经被仔细地抚平了褶皱。
“下次，”凌锋没有回头，声音伴着夜风传来，“直接问。别偷偷摸摸的。”
说完，他加快脚步，很快消失在拐角，仿佛刚才那个拥抱和短暂的温情只是月光下的幻觉。
江屿站在原地，紧紧攥着那几张残留着对方体温的草稿纸，心脏被一种饱胀的情绪填满。
他低头，借着路灯的光，看到其中一张草稿纸的空白处，多了一行新鲜的字迹，凌厉依旧，却似乎少了些拒人千里的冷漠：
【第7题，你的辅助函数设得复杂了。用泰勒展开，三步。】
江屿愣了片刻，随即，一抹明亮灿烂的笑容终于冲破所有束缚，在他脸上绽放开来。
他知道，那层坚冰，终于被他笨拙地、执拗地，凿开了一道缝隙。
光真的照进去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