凛冬的寒风像裹着冰碴子的鞭子,抽打着朱红宫墙,也抽打在每一个新入宫的秀女身上。沈青釉裹了裹身上略显单薄的宫装,低垂着眼睑,跟在领路太监身后,步履沉缓地走在漫长的宫道上。
家道中落,父兄获罪流放,昔日门庭若市的沈府一夕倾颓。她作为嫡女,本该一同没入教坊司,却因这副过于出众的容貌被点了名,充入掖庭,成了一名最低等的御女。美其名曰“天恩浩荡”,实则是另一种不见血的折磨。在这吃人的深宫里,美貌若无权势庇佑,便是催命符。
“沈御女,这便是您的居所,‘静怡苑’了。”领路太监尖细的嗓音带着毫不掩饰的轻慢,指了指前方一处偏僻破败的宫苑,牌匾上的字都有些模糊了。“手脚麻利些收拾,明日还要去拜见皇后娘娘和各宫主位,若迟了,可有你好果子吃。”
静怡苑,名不副实。院内荒草半人高,殿内陈设简陋,积着一层薄灰,空气中弥漫着一股陈腐的霉味。同院还住着两位同样不得志的采女,投来的目光或是麻木,或是隐含敌意。
沈青釉默默谢过太监,踏入那间分配给她的小小偏殿。关上门,隔绝了外界刺骨的寒冷与探究的视线,她挺得笔直的脊背才微微松懈下来,露出一丝难以掩饰的疲惫。她从袖中摸出一枚温润的羊脂玉佩,指尖细细摩挲着上面刻着的“沈”字。冤屈、不甘、仇恨……种种情绪在胸腔翻涌,最后都被她强行压下,化为眼底一片冰冷的坚毅。
活下去。只有活下去,才能找到机会,为沈家洗刷冤屈。
翌日,拜见中宫。凤仪宫内香薰暖融,金碧辉煌,与静怡苑的凄冷判若两个世界。皇后端坐上首,雍容华贵,言辞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仪。下首的嫔妃们珠翠环绕,笑语嫣然,眼神却在空中交锋,暗流涌动。
沈青釉跪在末尾,尽可能降低自己的存在感。她能感受到数道目光在她身上停留,有审视,有嫉妒,有不屑。一位身着嫣红宫装、容貌娇艳的妃嫔(注:可能是薛贵妃或其党羽)轻笑一声:“呦,这便是新来的沈御女?果然生了一副好模样,怪不得能从那罪籍里被特选出来呢。”
话语带刺,殿内气氛微妙的凝滞了一瞬。皇后淡淡瞥了那妃嫔一眼,不轻不重地训诫了一句“妹妹慎言”,便揭了过去,但那羞辱却实实在在地烙在了沈青釉身上。
她指尖掐入掌心,面上却依旧沉静,只深深叩首:“臣妾不敢,唯愿尽心侍奉皇上皇后,谨守本分。”
就在这时,殿外一阵细微却不容忽视的动静。一名身着深青色管事太监服饰的男子垂首步入殿内,身姿挺拔,步履轻盈得几乎听不见声音。他行至皇后身侧不远处跪下,声音低沉恭谨:“启禀皇后娘娘,内务府送来了新贡的东珠,请您过目。”
沈青釉下意识地抬眼望去。
那太监看起来极为年轻,面容白皙清俊,甚至称得上昳丽,但一双眸子却黑沉沉的,像是凝冻的深潭,没有丝毫波澜,透着一股与这宫廷格格不入的冷寂和阴郁。他低眉顺眼,姿态恭谦,可沈青釉却莫名觉得,他那弯下的脊梁里,仿佛蕴藏着某种绷紧的、极具力量的东西,像是一把收在鞘中的利刃。
皇后似乎对他颇为看重,语气温和:“萧绝,你办事总是妥帖。起来回话吧。”
萧绝。原来他叫萧绝。
沈青釉注意到,在他进来的一瞬,方才那位出言讥讽她的妃嫔,神色都收敛了些许。这个太监,似乎地位不低。
萧绝谢恩起身,垂手侍立一旁,目光规规矩矩地落在自己脚前三寸地,对满殿的莺莺燕燕和暗潮汹涌视若无睹。但就在沈青釉收回目光的刹那,她似乎感觉到那两道冰冷的视线极快地在她方向扫了一下,快得像是错觉。
拜见结束,嫔妃们各自散去。沈青釉落在最后,刚走出凤仪宫不远,方才那红衣妃嫔身边的一个大宫女便故意撞了她一下,力道不轻。
“哎呀!”那宫女惊呼一声,反而倒打一耙,“沈御女怎的走路不长眼?撞坏了我们娘娘赏的玉镯,你赔得起吗?”
那玉镯分明早就握在宫女手里,此刻却掉在地上,摔成了两截。显然是刻意刁难。
周围几个还未走远的低阶嫔妾停下脚步,远远看着,无人上前,眼神里带着看好戏的意味。
沈青釉心下一沉,知道这是方才殿内风波的延续。她敛眸,压下火气,低声道:“抱歉,是我没留意。”
“一句抱歉就完了?”那宫女不依不饶,声音尖厉,“这可是上好的翡翠!你……”
话未说完,一个低沉无波的声音插了进来:“何事喧哗?”
众人回头,只见萧绝不知何时悄无声息地出现在几步开外,面无表情地看着这边。阳光照在他深青色的衣袍上,却仿佛吸走了所有温度,只余一片冷硬。
那宫女显然认得他,气焰顿时矮了三分,但还是强撑着道:“萧公公,是沈御女撞碎了娘娘赏的镯子……”
萧绝的目光掠过地上的碎玉,又扫过沈青釉苍白却紧绷的脸,最后落回那宫女身上,声音没有丝毫起伏:“凤仪宫外大声喧哗,冲撞各宫主子,按宫规该如何处置?”
宫女脸色一白。
萧绝却不等她回答,继续道:“咱家看这玉镯成色寻常,内务府库房里应有不少。惊扰了皇后娘娘静养,才是大罪。你是自己回去领罚,还是让咱家派人送你回你家主子那儿,问问她是如何管教下人的?”
他的话并不疾言厉色,甚至称得上平淡,却带着一种冰冷的压迫感,让人不寒而栗。
那宫女吓得噗通一声跪下:“奴婢知错!奴婢再也不敢了!求公公饶恕!”说完,捡起碎玉,连滚带爬地跑了。
一场风波,被他三言两语轻易化解。
周围看热闹的人见状,也立刻悄无声息地散去了。
沈青釉站在原地,心情复杂。她屈膝行了一礼:“多谢萧公公开口解围。”
萧绝的目光这才正式落在她身上。那目光极沉,极深,带着一种审度的意味,仿佛要透过她的皮囊,看清她内里的魂魄。他并没有立刻说话,那种沉默让沈青釉感到一种莫名的压力,比刚才面对刁难时更甚。
“宫里生存,光谨小慎微是不够的。”他终于开口,声音依旧低沉,听不出情绪,“有时候,也得亮出爪子。”
说完,他不再看她,转身离去。背影挺拔却孤峭,很快消失在宫墙的拐角,仿佛从未出现过。
沈青釉怔在原地,指尖微凉。他最后那句话,是提醒,还是警告?一个太监,为何会有那样洞察又冰冷的眼神?那样轻描淡写化解麻烦的手段,绝非凡俗。
寒风卷起枯叶,打着旋儿落在她脚边。
这深宫,果然比她想象的还要冰冷复杂。而那个叫萧绝的太监,就像投入这深潭的一颗墨石,让她本就迷雾重重的未来,更添了一份难以言喻的诡谲和……危险。
第一次相见,警惕与好奇的种子,已悄然种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