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盒如同烫手的山芋,被沈青釉藏在了寝室最隐秘的角落——一方松动地砖之下。上面又压上了旧木箱,仿佛如此便能将那份足以掀起惊涛骇浪的秘密彻底封印。
然而,封印的只是实物,而非心潮。
自内务府库房归来,沈青釉便处于一种极致的紧绷状态。一方面,获得线索的狂喜与激动灼烧着她的理智;另一方面,萧绝精准的“偶遇”警告、那场蹊跷的走水、以及他可能无处不在的耳目,都像无形的枷锁,捆缚着她的手脚,让她不敢轻举妄动。
她反复咀嚼萧绝的那句“莫要惹祸上身”。是威胁?还是……提醒?
若真是威胁,他大可在库房就当场发难,人赃并获。可他并没有。他甚至默许,或者说,间接促成了她将东西带出来?那场火…沈青釉几乎有七成把握与他有关。
可他为何要这样做?将致命的线索交到她手上,又严词警告她不要触碰?自相矛盾的行为背后,究竟隐藏着怎样的目的?
一连两日,风平浪静。静怡苑依旧是被遗忘的角落,仿佛什么都不曾发生。但沈青釉却能在这种诡异的平静中,嗅到山雨欲来的气息。她强迫自己按捺住立刻打开锦盒的冲动,像最耐心的猎手,等待着最安全的时机。
机会在第二日夜深人静时到来。云禾确认外面并无异样,且李、王两位采女早已歇下后,小心地闩好了偏殿的门窗,对沈青釉郑重地点了点头。
烛火如豆,光线昏暗,将两人的影子投在斑驳的墙壁上,摇曳不定,一如她们忐忑的心情。
沈青釉深吸一口气,小心翼翼地撬开地砖,取出了那个布满灰尘的锦盒。她用湿布仔细擦拭干净,动作轻柔得如同对待易碎的珍宝。
盒子打开,那股陈旧的墨香与尘埃混合的气息再次扑面而来。这一次,沈青釉的心境已然不同,多了几分决绝的沉重。
她首先拿起那几封泛黄的信件。信纸脆弱,边缘已有破损。她屏住呼吸,一字一句地阅读。信件内容看似是寻常的问候与官场应酬,落款是一些她依稀有些印象、但官职并不显赫的官员名字。父亲的名字夹杂其间,并无任何出格之言。
难道线索不在这里?沈青釉微微蹙眉,却不甘心。她将信纸对着烛光,仔细察看。终于,她发现了些许异样——有几处墨迹似乎比别处更浓重一些,像是书写时略有停顿浸润所致,而这些加重的点,隐约构成了某种奇怪的、断续的图案。
她心中一动,又拿起那份案卷摘要。摘要的记录十分官方且简略,只提及了某年某月,接到密报,疑有官员结党营私,名单初步罗列,其中正包括她的父亲沈巍。并未有任何实质性罪证,更像是一份立案前的备忘录。
然而,在这份摘要的背面空白处,用一种与正面记录不同的、更显清峻洒脱的笔迹,写着几行看似毫无关联的词句:
“梅蕊凝寒,玉壶光转,冰心一片何处寄?”
“西山雾笼,鹤影沉沉,不见青鸟云外来。”
“琉璃易碎,彩云易散,金石之言蒙尘哀。”
字迹苍劲,带着一股难言的羁傲与沉郁。这绝非普通文书官吏的字迹。
沈青釉的目光猛地凝住!这笔迹……她见过!
她迅速翻出父亲留下的案卷笔记,快速翻动对比。终于,在一份关于边疆军粮调度案的抄录副本末尾的批注上,她找到了极其相似的笔迹!那批注一针见血,指出了案卷中的几处疑点,言辞犀利,直指核心。父亲曾感慨,写下此批注的刑部员外郎林维,是个难得的人才,只可惜……
只可惜林维在父亲案发后不久,便因“渎职”被贬谪边陲,据说途中感染恶疾,已不幸病故。
父亲的赞赏,林维的“意外”死亡,以及这份出现在内务府库房、写有他独特笔迹的案卷摘要……这一切,绝非巧合!
沈青釉的心脏剧烈地跳动起来。林维定然是察觉到了什么,甚至可能暗中调查过父亲的案子!这些诗句,绝非无的放矢!
“梅蕊凝寒……玉壶光转……”她喃喃自语,脑中飞速运转,“冰心一片何处寄?像是在暗示清白的忠心无处申诉……”
“西山雾笼,鹤影沉沉……西山指代什么?鹤影……青鸟是传说中传递消息的仙鸟,不见青鸟,意味着消息无法传递?”
她的目光落在最后一句“琉璃易碎,彩云易散,金石之言蒙尘哀”上。琉璃易碎,彩云易散,像是在比喻美好却脆弱易逝的事物,或是……脆弱的关键证据?金石之言,指坚定可靠的证词或证据,却蒙上了尘埃,被掩盖、被忽视?
一个大胆的猜想涌入脑海——这些诗句,会不会是林维留下的某种密码或暗示?指向了某种被隐藏起来的证据,或者某个知情人?
就在沈青釉全神贯注试图破解诗中谜题时,一旁的云禾忽然低呼一声,指着锦盒的内衬:“主子,您看这里!”
沈青釉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去,只见盒内衬的丝绸因年代久远有些开线,边缘微微卷起,露出下面一点极不显眼的暗褐色痕迹。
她用小指的指甲小心翼翼地将衬布掀开更多,那痕迹更多暴露出来——是几个已经干涸发黑、几乎与木质融为一体的细小血点!若不仔细查看,根本无从发现!
锦盒上曾经沾过血?!
是谁的血?林维的?还是……其他人的?
一股寒意顺着脊椎爬升。这份摘要,这个锦盒,不仅仅是一份档案,它背后可能牵扯着鲜血与性命!林维的“病故”,恐怕也大有文章。
自己手中的,不仅仅是一线希望,更是一个可能招致杀身之祸的惊天秘密。
就在这时,窗外似乎传来极轻微的一声“嗒”,像是碎石子落在瓦片上的声音。
主仆二人瞬间噤声,吹熄了蜡烛,陷入一片死寂的黑暗之中,心脏狂跳,竖耳倾听。
窗外,只有风声过耳,再无其他动静。
许久,云禾才用气声颤抖道:“许是……许是野猫蹿过……”
沈青釉在黑暗中紧紧攥住了那份冰冷的摘要,手心里的冷汗几乎要将纸张浸湿。
真的……只是野猫吗?
那个男人的身影再次不受控制地浮现于脑海。他是否正站在某处阴影里,冷漠地注视着她的一举一动?他给她这份东西,究竟意欲何为?
恐惧如潮水般再次涌上,却与之前单纯的惧怕不同。这一次,恐惧之中,掺杂了更复杂的东西——一种近乎固执的决心,以及对真相近乎悲壮的渴望。
父亲的冤屈、林维的“病故”、锦盒上的血点、萧绝讳莫如深的态度……所有这些交织成一张巨大的网,而她已深陷其中。
她不能再退缩。无论萧绝是出于何种目的,这份线索,她必须追查下去!
那一夜,沈青釉彻夜未眠。她在黑暗中睁着眼,反复默念着那三句诗,试图从中找出隐藏的路径。那些看似风花雪月的词句,每一个字都仿佛重若千钧,敲打着她紧绷的神经。
同时,一种难以言喻的情感也在悄滋生。对那个名为萧绝的复杂男人,除了恐惧和忌惮,竟隐隐生出一丝荒谬的、连她自己都无法置信的探究欲——他,或许并非全然站在她的对立面?他承受的,或许远比她看到的更多?
这个念头一旦产生,便如同藤蔓般悄然缠绕心间。
窗外的风渐渐停了,万籁俱寂,唯有心跳声如擂鼓,预示着一场更大的风暴即将来临。而她不知道,仅仅一夜之后,那场雨夜中的生死危局,就将把她和那个男人,推向更加扑朔迷离的深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