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青釉的背影僵在原地。萧绝的声音虽沙哑虚弱,却像一道冰冷的锁链,将她牢牢钉在原地。她能感觉到他审视的目光,如同黑暗中潜伏的毒蛇,即便受伤,依旧能致命。
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几乎要撞破肋骨。她极力维持着表面的镇定,甚至让肩膀微微颤抖,扮演着恰到好处的恐惧。
“回……回公公,”她声音细若蚊蚋,带着颤音,“家中……家父曾任地方小吏,接触过些刑狱杂案,妾身幼时顽劣,偶然翻看过一些旧卷宗,上面……上面有些粗浅的毒物记载和乡野土方,算不得懂医术,只是……只是恰好记得一点……”
她半真半假地解释,将父亲的身份模糊处理,将知晓毒方的原因推给年幼好奇和“旧卷宗”,极力淡化自己的特殊性,仿佛这只是个微不足道的巧合。
身后传来压抑的咳嗽声,还有粗重的喘息。他似乎在忍受极大的痛苦。
良久,他才缓过气来,声音比刚才更哑了几分,却透着一丝古怪的意味:“哦?杂卷旧案?沈才人倒是……涉猎颇广。”
他的话听不出是赞是讽,但那意味深长的停顿,让沈青釉头皮发麻。他果然起了疑心!任何一个正常的深宫妃嫔,都不该懂得这些。
“不过是……无意看到,胡乱记下的……”她小声辩解,不敢回头。
又是一阵沉默。只有他压抑的呼吸声在废墟中格外清晰。
忽然,他低声道:“把药拿过来。”
沈青釉一愣,迟疑着转过身。月光下,他依旧靠墙坐着,脸色惨白,但那双眼睛却亮得惊人,死死盯着她。
“怎么?”见她不动,他嘴角似乎勾起一抹极淡的、冰冷的弧度,“怕咱家……吃了你?”
激将法,或者试探。沈青釉心知肚明。但她没有选择。她慢慢挪过去,每一步都像是踩在刀刃上。浓重的血腥味和草药苦味混合着他身上独特的冷冽气息,扑面而来,几乎让她窒息。
她蹲下身,尽量不去看他的眼睛,伸手去拿放在地上的药包。
就在她的指尖即将触碰到药包的瞬间,一只滚烫的手猛地攥住了她的手腕!
“啊!”沈青釉惊得低呼一声,下意识地想挣脱,那只手却像铁钳一样,烫得吓人,力道大得完全不像一个重伤之人!
他中毒发热了!沈青釉瞬间意识到。但即便如此,他的力量依旧让她无法抗衡。
“公公!”她吓得声音都变了调,抬头对上他的眼睛。那眼底翻涌着太多东西——痛苦、警惕、杀意,还有一丝她看不懂的、近乎疯狂的探究。
“沈才人,”他凑近了些,滚烫的呼吸喷在她的耳廓,声音低沉得如同地狱传来的魔咒,“你昨夜看到了什么?今日又来做什么?仅仅是因为……心中不安?”
他的目光锐利如刀,仿佛要剖开她的皮囊,直刺入灵魂最深处。“这深宫之中,最不值钱的,就是无缘无故的‘好心’。说,你到底有什么目的?是谁派你来的?”
手腕被他攥得生疼,那灼热的温度似乎要透过皮肤烙进她的骨头里。恐惧瞬间攫住了她,但与此同时,一股被逼到绝境的倔强也猛地窜了上来。
他根本不信她!他把她所有行为都打上了别有用心的标签!
泪水迅速盈满眼眶,不是全然假装,更多的是委屈、恐惧和一种被误解的愤懑。她仰着头,任由泪水滑落,声音带着哭腔,却努力维持着最后一丝镇定:“公公……若觉得妾身别有用心,大可以……现在就杀了我灭口……何必多问?”
她试图挣扎,手腕却纹丝不动,反而被他攥得更紧,疼得她吸了口冷气。
“昨夜……昨夜若非公公出手,妾身早已命丧黄泉……妾身虽愚钝,也知……知恩图报四字!见公公因我受伤,心中难安,辗转反侧,才想起那微不足道的土方……只想……只想求个心安罢了……”她泪眼朦胧地看着他,语速加快,带着一种豁出去的激动,“若公公不信,认为妾身是那等包藏祸心之人,那就……那就动手吧!反正……反正在这深宫里,妾身活着也不过是苟延残喘……”
说到最后,她声音哽咽,几乎难以成言,身体也因为激动和恐惧微微颤抖。这番表演,七分真,三分假。她的恐惧和委屈是真的,但她刻意放大和引导了这种情绪,将自己塑造成一个纯粹因为“报恩”和“恐惧”而行动的、走投无路的弱女子。
萧绝死死地盯着她,目光在她脸上逡巡,似乎想从她的眼泪和激动中分辨出丝毫虚伪的痕迹。他胸膛剧烈起伏,呼吸灼烫,显然在高热和毒性的折磨下,他的理智也在经受考验。
攥着她手腕的力道,微微松了一丝,但并未放开。
“……报恩?”他嗤笑一声,带着浓浓的自嘲和不信,“咱家一个阉人,要你如何报恩?”他的目光刻意在她身上扫过,带着一种羞辱性的审视,仿佛在提醒她彼此的身份差距和她的“无用”。
这话像一根针,刺破了沈青釉心中某些东西。她猛地抬起头,泪眼婆娑却带着一丝豁出去的锐利:“公公是觉得……妾身一无是处,连这点草药都不配送来吗?”
她目光下移,落在他依旧渗血的手臂上,忽然不知从哪里涌上一股勇气,或者说是一种破罐破摔的冲动:“既然如此……那妾身便帮公公最后一次!”
说着,她趁他因高热和对话而稍有分神的刹那,另一只自由的手猛地伸出,迅速解开了他手臂上那简陋包扎、已被血污浸透的布条!
动作快得惊人,甚至带着点不管不顾的狠劲。
萧绝完全没料到她会突然来这一手,想要阻止已来不及!
布条滑落,暴露出手臂上那道狰狞的伤口。伤口周围的皮肉已然发黑肿胀,中心处的镖痕深可见骨,边缘泛着不祥的紫黑色,甚至隐隐有一股极淡的腥臭气息散发出来。
比昨夜看起来更严重了!
沈青釉倒吸一口凉气,之前强装的情绪瞬间被真实的惊骇取代。这毒……果然厉害!
萧绝的脸色瞬间变得极其难看,不是因为疼痛,而是因为暴露。他猛地想抽回手,却被沈青釉不知哪来的力气死死按住!
“别动!”她厉声道,声音因紧张而尖利,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急切,“毒素扩散更快!必须清理!”
她忘了害怕,忘了身份,此刻在她眼前的,不是一个危险的假太监,只是一个亟待救治的伤患。她迅速打开手帕,将里面那些零碎的药材拿出,也顾不得许多,捡起旁边一块略干净的石片,将几味主要的药材放上去,又找到一小块石头,费力地捣碾起来。动作生疏却异常专注。
萧绝怔住了,看着她蹲在自己面前,纤细的手指因为用力而泛白,侧脸在月光下显得格外认真,甚至带着一种圣洁的光芒。长长的睫毛上还挂着泪珠,微微颤动。她离他那么近,身上淡淡的、与他周围血腥污秽截然不同的清雅香气,丝丝缕缕地钻入他的鼻腔。
他紧绷的身体,奇异地放松了一瞬。攥着她另一只手腕的手,也不知不觉地彻底松开了。
沈青釉浑然未觉,她将所有注意力都集中在捣药上。草药被粗略碾碎,散发出更浓郁的清苦气味。她没有水,一咬牙,竟扯下自己内裙较干净的一角布料,将捣好的药泥小心地敷在他的伤口上!
指尖不可避免地触碰到他滚烫的皮肤和翻卷的伤口。那灼热的温度和黏腻的触感让她手指微颤,但她没有退缩,仔细地将药泥覆盖在伤处周围。
冰凉的草药触碰到火辣的伤口,带来一阵刺痛,随即是一种难以言喻的舒缓。萧绝闷哼一声,身体瞬间绷紧,又缓缓放松下来。他深邃的目光落在她低垂的、无比认真的眉眼上,那双总是充满算计和冰冷的眸子里,第一次出现了明显的、复杂的波动。
敷好药,沈青釉再次撕下一条干净的布条,小心地为他包扎。她的动作很轻,生怕弄疼他。
整个过程,两人都没有再说话。废墟里只有她细微的呼吸声和他偶尔压抑的闷哼。
直到包扎结束,沈青釉才像是耗尽了所有力气,跌坐在地上,微微喘息着,额角也渗出了细汗。
萧绝看着手臂上那个虽然简陋却异常妥帖的包扎,又看看眼前这个跌坐在地、发丝微乱、脸色苍白却别有一种惊心动魄美丽的女子,喉结滚动了一下。
所有质疑和威胁的话,此刻都显得苍白无力。
他沉默了许久,才缓缓开口,声音依旧沙哑,却褪去了之前的冰冷和嘲讽,多了一丝难以辨明的干涩:“……为什么?”
沈青釉抬起头,迎上他的目光。此刻的他,褪去了部分凌厉的伪装,在高热和虚弱下,竟显出一丝罕见的迷茫和……脆弱?
她心尖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刺了一下。
为什么?她也问自己。因为感恩?因为线索?还是因为……那一次次交锋中,那冰冷面具下偶尔流露的、与她相似的孤独与挣扎?
她垂下眼睫,掩去眸中复杂的情绪,轻声道:“就当是……谢公公昨夜救命之恩。两清了。”
说完,她撑起身子,不再看他,低声道:“药性只能暂缓,公公……早做打算。妾身告退。”
这一次,她没有丝毫犹豫,转身快步离去,身影迅速消失在藤蔓之后,仿佛从未出现过。
萧绝没有阻止她。他靠在冰冷的墙壁上,看着手臂上那个带着她身上淡淡馨香的包扎,又抬眼望向她消失的方向,目光幽深如潭,里面翻涌着从未有过的惊涛骇浪。
两清了?
他缓缓闭上眼,唇角勾起一抹极淡、极苦涩的弧度。
如何能清?
这潭深水,终究是彻底搅浑了。而他那颗早已冰封死寂的心,似乎也被那冰凉指尖的触碰和那带着泪光的眼神,烫出了一个细微的、却无法忽视的窟窿。
远处,似乎传来了隐约的脚步声和喧哗,正在向这片区域靠近。
萧绝猛地睁开眼,眼底瞬间恢复了一片冰封的锐利和警惕。
新的危机,正在逼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