翊坤宫朱红宫门在身后缓缓合上,隔绝了内里奢靡的暖香与无形的威压,却带不走沈青釉心头那沉甸甸的寒意和惊涛骇浪般的猜测。
那个手上染血、行色慌张的翊坤宫小太监,如同一个烙印,深深烫在她的脑海里。薛贵妃意味深长的敲打,西北角的血迹,萧绝身受淬毒重伤……这些碎片在她心中疯狂碰撞、组合,指向一个令人不寒而栗的可能性。
她几乎是凭着本能,保持着僵硬的步伐,在云禾担忧的搀扶下,一步步远离那座华丽的牢笼。阳光照在身上,却感觉不到丝毫暖意。
回到自己偏僻的院落,屏退了忧心忡忡的云禾,沈青釉立刻反锁了房门,背靠着门板剧烈地喘息。她需要冷静,必须冷静!
她快步走到床头,打开柜子,取出昨夜萧绝送来的那个深色布料包裹。再次打开,清冽的药香依旧,那细腻的棉纱和精致的白瓷药瓶无声地诉说着赠药者的不凡与……那一点点难以言喻的关切。
他知不知道追杀他的人可能来自翊坤宫?他送药来,是纯粹的“两清”,还是……夹杂着一丝提醒或者别的什么?
想到他离去的踉跄脚步和苍白的脸色,再想到那小太监袖口新鲜的血迹,沈青釉的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他的伤那么重,中毒那么深,若是再被翊坤宫的人找到……
一种强烈的、近乎冲动的担忧攫住了她,压过了对薛贵妃的恐惧,甚至压过了自身难保的处境。
她不能再等了!她必须立刻去确认他的情况!至少,要把翊坤宫可能与此事有关的惊悚发现告诉他!这不仅仅是报恩或查案,更是一种在巨大危机面前,对那个同样深陷漩涡、身份莫测之人的……一种难以言喻的牵绊。
但白日里目标太大,她根本无法行动。只能煎熬地等待夜幕降临。
这一天的时光变得格外漫长。沈青釉坐立难安,书看不进,茶喝不下,任何一点风吹草动都能让她心惊肉跳。她反复推敲着见到萧绝后该怎么说,既不能暴露自己过多的关注,又要将危险信号传递出去。
终于,夜色如同墨汁般缓缓浸润了天空。
估摸着宫门下钥,巡查换防的间隙,沈青釉再次换上了那身深色便服。她没有走远路,而是目标明确地朝着记忆中与那小太监相遇的御花园附近摸去。她记得那附近有几处相对偏僻、可供临时藏身的废弃值房或库房。若萧绝还在宫内,且伤重未愈,很可能就在那附近寻找隐蔽之处。
夜晚的宫廷寂静而空旷,廊下的灯笼在风中摇曳,投下幢幢鬼影。沈青釉的心跳得飞快,每一步都踩在恐惧和担忧的边缘。
她凭借着记忆和直觉,小心翼翼地搜寻着可能藏人的痕迹。在一处堆放杂物的旧库房外,她忽然嗅到了一丝极淡的、被夜风送来的血腥味,比昨夜在废墟闻到的要新鲜一些,还混合着一种她依稀记得的、萧绝身上独有的冷冽气息,以及……一种极苦涩的药味。
这里!他一定在里面,而且似乎在熬药或处理伤口!
她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观察四周确认无人后,她轻轻推开那扇虚掩的、吱呀作响的木门,侧身闪了进去。
库房内堆满了蒙尘的旧物,空气中弥漫着陈腐和药草苦涩的味道。角落里,一点微弱的烛火在黑暗中摇曳,映照出一个靠坐在破旧木箱后的身影。
正是萧绝。
他看起来比昨夜更加憔悴,脸色苍白如纸,嘴唇干裂,呼吸沉重。他闭着眼,似乎在忍受极大的痛苦,额头上布满细密的冷汗。那只受伤的手臂裸露着,伤口处的黑色似乎褪去了一些,但依旧狰狞,上面覆盖着捣碎的新鲜草药,显然他刚刚自己换过药。旁边一个小泥炉上正煎着药,发出咕嘟咕嘟的轻微声响,苦涩味正是从此处传来。
听到门口的动静,他猛地睁开眼,眼神在虚弱中依旧锐利如鹰隼,瞬间锁定了闯入者,另一只手下意识地去摸身边的短刃。但当看清是她时,那凌厉的杀意骤然一滞,转化为一种极深的错愕和……难以掩饰的疲惫。
“你怎么……”他开口,声音比昨夜更加沙哑干涩,带着明显的无力感,“又是你?”这话问得复杂,有警惕,有无奈,似乎还有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其他情绪。
沈青釉顾不上他的审视,快步走近,压低声音,语气急切:“你的伤怎么样?毒控制住了吗?”
萧绝没有回答,只是用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死死盯着她,似乎在判断她的来意。
沈青釉深吸一口气,也顾不上许多,直接切入主题:“我今天早上被薛贵妃叫去翊坤宫问话了!”
萧绝的瞳孔几不可查地猛地一缩,周身的气息瞬间变得更加冰冷警惕。
“她提到了西北角的血迹,旁敲侧击地问了我许多话,像是在试探我知不知道什么。”沈青釉语速加快,“我从翊坤宫出来的时候,撞见了一个小太监,他手上沾着没擦干净的新鲜血迹,行色慌张。我认得他!前几天晚上,我在御花园附近见过他和你说过话!”
她紧紧盯着萧绝的眼睛,一字一句地吐出那个令人心惊的猜测:“追杀你的人,是不是和翊坤宫有关?!”
库房内陷入死一般的寂静,只有小泥炉上药汁翻滚的咕嘟声和两人沉重的呼吸声。
萧绝的脸色在烛光下变幻不定,那双总是布满算计和冰冷的眸子里,此刻翻涌着震惊、审视,以及一种近乎残酷的了然。他沉默了许久,久到沈青釉几乎以为他不会回答。
终于,他极其缓慢地闭上了眼睛,喉结滚动了一下,再睁开时,眼底已是一片深沉的寒潭,默认了她的猜测。
虽然早有心理准备,但得到他无声的确认,沈青釉还是感到一股刺骨的寒意从脊椎窜起。薛贵妃!竟然是薛贵妃要杀他!他一个“太监”,到底做了什么,或者知道了什么,竟惹来如此杀身之祸?而他居然还敢潜伏在宫中!
“你……”沈青釉的声音带着一丝颤抖,“你到底是什么人?你想做什么?”这个问题,她问过,但他从未正面回答。
萧绝看着她,烛光在她焦急而苍白的脸上跳跃,那双清澈的眸子里盛满了真实的担忧和恐惧,不是为了她自己,更像是……为了他。
这种认知让他的心绪再次出现不该有的波动。他猛地咳嗽起来,牵扯到伤口,痛得额角青筋暴起,脸色更加难看。
沈青釉下意识地上前一步,想伸手却又僵在半空。
萧绝缓过气,目光落在她无措的手上,又移回她脸上,声音沙哑得厉害:“知道得越多,死得越快。沈才人,昨夜的话,你忘了么?”他试图用冷漠将她推开。
“我没忘!”沈青釉忽然激动起来,声音也抬高了些,带着一种豁出去的倔强,“但我已经撞见了!我已经被卷进来了!薛贵妃今天找的就是我!我还能独善其身吗?!就算我什么都不知道,他们就会放过我吗?!”
她的眼眶微微发红:“我只是不想死得不明不白!至少……至少告诉我,我面对的到底是什么?”
她的激动和那双蒙上水汽却异常执拗的眼睛,像一根针,刺破了萧绝坚冰般的伪装。他看着她,这个看似柔弱却一次次出乎他意料的女人,明明自身难保,却一次次撞破他的秘密,甚至此刻跑来告诉他更危险的消息。
沉默再次降临,空气中弥漫着药苦、血腥和一种紧绷的、难以言喻的气氛。
良久,萧绝似乎耗尽了所有力气,极其疲惫地靠在箱子上,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药……要煎干了……”
沈青釉一愣,下意识地转头看向那小泥炉,果然见药汁快要熬干。她连忙蹲下身,手忙脚乱地想将小泥炉移开,却忘了那炉壁滚烫!
“嘶——”指尖传来一阵灼痛,她低呼一声,猛地缩回手。
几乎在同一时间,一只冰凉却有力的手猛地抓住了她的手腕!
沈青釉惊愕抬头,对上萧绝近在咫尺的眼睛。他不知哪来的力气,竟半撑起了身子,抓着她被烫到的手指,眉头紧锁,眼神复杂地看着她指尖迅速泛起的红痕。
“总是这么……毛手毛脚。”他低声说,语气里听不出是斥责还是别的什么,另一只手却迅速从旁边拿起一个盛着清水的破碗,将她的手指按了进去。
冰凉的清水缓解了灼痛感,但他指尖那冰冷的触感和突如其来的靠近,却让沈青釉浑身僵住,心跳骤然失序。他能感觉到他灼热的呼吸喷在她的额发上,能闻到他身上浓重的药味、血腥味和那丝独特的冷冽气息。
这个距离,太过危险,也太过……暧昧。
“我……”沈青釉脸颊发烫,想抽回手,却被他攥得更紧。
萧绝垂眸看着水中她纤细的手指,良久,才极其低沉地、仿佛耗尽所有力气般吐出一句话:“……别再来找我了。”
他抬起眼,目光深邃地望进她的眼睛里,里面翻涌着她看不懂的浓重墨色:“离我远点,忘了你看到的一切,或许……还能有一条生路。”
说完,他猛地松开了手,仿佛触碰她是什么烫手的山芋,重新跌坐回去,闭上眼,不再看她,只留下一个冰冷决绝的侧影。
沈青釉愣在原地,指尖还残留着他方才冰冷的触感和清水的凉意,看着他苍白脆弱却又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姿态,心中五味杂陈,那股说不清道不明的酸涩和担忧,反而更加汹涌。
生路?卷入翊坤宫的风波,她哪里还有什么独善其身的生路?
而他这句看似驱逐的话里,又究竟藏着几分真心的警告,和几分……难以言喻的复杂情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