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仿佛骤然被投入冰窖,表面结了一层坚硬的壳,内里却仍是滚烫的煎熬。
沈青釉强迫自己振作。她让云禾找来更多佛经和字帖,整日待在房里抄写,仿佛只有让手腕酸痛、让思绪被经文填满,才能暂时压制住那些翻腾不休的羞耻、愤怒、委屈和……那些不该有的、丝丝缕缕的牵念。
她刻意避开一切可能遇到萧绝的场合。御花园不去了,哪怕只是远远看到司礼监服饰的太监,她也会立刻转身绕道。宴席称病,请安也尽量缩在角落,降低一切存在感。
云禾忧心忡忡地看着她,小主的脸颊日渐消瘦,眼底的光彩黯淡下去,常常对着窗外某一处出神,笔下的字迹有时会突然停顿,墨迹晕开一大团而不自知。她知道,小主嘴上说着“再无瓜葛”,心里那道口子,却一直在渗血。
而萧绝,似乎彻底从她的世界里消失了。又或者说,他用一种更残酷的方式,宣告了他的“遵守诺言”。
几次不可避免的狭路相逢,在宫道转角,在去往太后宫中的长廊。他不再是那个眼神复杂、会对她流露出片刻挣扎或强势的萧绝,而是变回了最初那个,甚至比最初更冰冷的“萧公公”。
他目不斜视,姿态恭谨却疏离,在她面前停下,行礼,声音平板无波,带着太监特有的尖细腔调:“奴才给沈才人请安。”
然后,不等她有任何回应,便径直起身,与她擦肩而过,连一丝眼风都未曾停留。仿佛她与这宫中的任何一块砖石、任何一根梁柱,并无区别。
那瞬间,沈青釉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天灵盖,比数九寒天的冰碴子更刺骨。他身上的冷冽气息拂过她的鼻尖,带来的不再是心悸,而是彻头彻尾的冰冷和绝望。
一次,她手中的暖手炉不慎滑落,滚到他脚边。他脚步顿住,身后跟着的小太监立刻机灵地捡起来,双手奉还。萧绝却连眼神都未曾瞟一下那炉子,更未看她一眼,只淡漠地对小太监说:“仔细着些,别惊扰了小主。”语气里的客套和距离,堪比对待陌生人。
沈青釉接过那还残留着他下属体温的暖炉,只觉得烫手得很,那股暖意非但没能驱散寒冷,反而像是一种讽刺,灼得她心口生疼。
他做到了。他用最彻底的方式,将她推开,划清界限。
可为什么……心会这么痛?比他那晚凶狠的亲吻和清晨伤人的话语更痛?仿佛有什么重要的东西,被连根拔起,血肉模糊。
沈青釉不知道的是,每一次“完美”的擦肩而过后,在她看不见的角度,萧绝垂在袖中的手,指甲是如何深深掐入掌心,直至鲜血淋漓,才能克制住回头看她一眼的冲动。他必须让她恨他,疏远他,才能在她和复仇的天平上,逼自己做出选择。薛贵妃的盯梢无处不在,他不能让她成为明显的靶子。那份“弃子”的指令发出后,他每多看她一眼,对她多一分关注,都是在将她往死亡的边缘推近一步。
* * *
永和宫的日子似乎恢复了以往的平静,却又处处透着不同以往的压抑。
沈青釉试图将注意力转移到调查家族冤案上。这是支撑她在这深宫里活下去的最初动力,如今更是成了她逃避情感折磨的唯一稻草。
她凭借记忆,悄悄绘制了一幅简单的关系图,将父亲当年可能得罪的政敌、与沈家有过节的家族一一罗列。然而,线索太少,她入宫前年纪尚小,所知有限,深宫信息闭塞,进展缓慢得令人绝望。
这日,云禾从尚宫局领份例回来,脸色有些奇怪,屏退了其他小宫人,凑到沈青釉身边低声道:“小主,奴婢刚才回来时,在咱们宫墙外的拐角,捡到了这个。”
她小心翼翼地从袖中掏出一块揉得有些皱巴的绢帕,材质普通,并非宫中之物。展开一看,帕子一角,用极细的墨线,绣着一个几乎难以辨认的徽记——一只展翅欲飞的玄鸟。
沈青釉的目光骤然凝固!
这个徽记……她见过!在她很小的时候,似乎在家中的旧物里,或是某位与父亲交好的叔伯身上见过!这绝非寻常纹样!
“在哪捡到的?当时周围可有人?”沈青釉一把抓住云禾的手,声音因激动而微微发颤。
“就在东边墙角那丛杂草里,像是无意间掉落被风吹过去的。周围……没什么特别的人,只有两个小太监抬着东西经过,看着眼生,不像是咱们这边常走动的。”云禾被她的反应吓了一跳,连忙仔细回想。
玄鸟……沈青釉的心脏狂跳起来。这会不会与家族旧案有关?是谁掉的?是无意,还是……有意为之?那兩個眼生的小太监……
她猛地想起萧绝。他身份神秘,手段通天,会不会知道这个徽记的来历?这个念头刚一升起,就被她狠狠掐灭。找他?自取其辱吗?他如今看她如同陌路,怎会理会她这些“无关紧要”的事?
可不找他,这深宫茫茫,她又能问谁?
一种巨大的无助感和孤立无援的绝望瞬间将她淹没。
* * *
就在沈青釉对着那块绢帕心神不宁之际,一场针对她的风暴,已悄然酝酿。
翊坤宫内,薛贵妃把玩着一支新得的赤金镶宝石步摇,听着下首一个管事嬷嬷的回话。
“……永和宫那位,这些日子安分得很,每日不是抄经就是绣花,极少出门。只是……”嬷嬷顿了顿,小心翼翼道,“只是司礼监的萧公公,前两日似乎‘无意间’过问了尚宫局发放各宫用度的情况,特意提点了句‘份例需足,不得苛待’,虽未明指永和宫,但底下人揣摩着,似乎有点那个意思……”
薛贵妃眼神一厉,指尖的步摇瞬间停下:“哦?他倒是会‘体恤’人。”她冷哼一声,“看来本宫的猜测没错,这两人之间,定然有鬼!”
她沉吟片刻,唇角勾起一抹阴冷的笑意:“既然她那么喜欢安分守己,本宫就偏不让她如意。找不到珠钗,总得给陛下和太后一个交代不是?”
她招手让心腹太监上前,低声吩咐了几句:“……去,把东西‘放’好。记得,要做得‘自然’些。本宫倒要看看,这次人赃并获,还有谁能保得住她!顺便,也试试那位萧公公,到底舍不舍得他‘体恤’的人。”
太监领命,眼中闪过一抹狠毒,悄无声息地退了下去。
薛贵妃满意地靠回软枕,步摇流苏轻晃,折射出冰冷的光泽。
“沈青釉……萧绝……不管你们藏着什么秘密,本宫都要给你们揪出来!”
* * *
是夜,沈青釉辗转难眠,那块绣着玄鸟的绢帕就压在她的枕下,像一团火,灼烧着她的神经。
就在她意识昏沉,即将被睡意俘获时,窗外极其轻微地“嗒”一声响,像是小石子落在窗棂上。
她瞬间惊醒,屏住呼吸。
等了片刻,再无动静。
是野猫吗?还是……风吹?
她心跳不由自主地加快,一种莫名的预感攫住了她。她鬼使神差地披衣下床,赤着脚,悄无声息地走到窗边,轻轻推开一条缝隙。
清冷的月光洒落庭院,四下无人,只有风吹过竹叶的沙沙声。
就在她以为是自己多心,准备关窗时,目光无意间扫过窗台,猛地定住!
窗台边缘,靠近外侧的地方,不知何时,多了一个小小的、用油纸包裹得严严实实的东西。
她的心脏骤然漏跳了一拍!
左右看看,确认无人,她颤抖着手,极其快速地将那东西拿了进来,关上窗户,背靠着墙壁,心脏狂跳不止。
她走到桌边,就着昏暗的月光和窗外透进来的微光,小心翼翼地打开油纸包。
里面是一小撮已经干枯变色、却依旧能辨认出的草药渣滓,以及……一张折叠得小小的纸条。
草药……她认出其中几味,正是那晚萧绝用来解毒和外敷的药材!她的指尖开始发抖。
她深吸一口气,展开那张纸条。
上面只有四个字,笔迹凌厉熟悉,正是那日她在他值房见过的、批阅公文时的字迹——
“提防药渣。”
没有称呼,没有落款,言简意赅,却像一道惊雷,在她脑中炸开!
他……他竟然知道她在查这个?他甚至送来了她需要的证据!可他白天还那般冷漠无情!
为什么?他到底想做什么?!
巨大的震惊和混乱之后,一个更可怕的念头猛地窜入脑海——他深夜用这种方式传递消息,只能说明,危险已经迫在眉睫!甚至可能……已经发生了!
几乎就在这个念头闪过的同时,院外忽然传来一阵嘈杂急促的脚步声和喧哗声,火把的光亮瞬间将她的窗户纸映得通红!
一个尖厉的嗓音划破夜的寂静,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奉贵妃娘娘口谕!永和宫沈才人涉嫌行巫蛊厌胜之术,诅咒宫嫔!给咱家搜!仔细地搜!任何角落都不许放过!”
沈青釉的脸色,在火光映照下,瞬间惨白如纸。
手中的药渣和纸条,变得滚烫如山芋。
陷阱!这是一个早已布好的死局!而萧绝的警告……来得太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