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和宫被一种死寂的紧绷笼罩。侍卫如同沉默的铁桩守在宫门内外,隔绝了所有窥探,也囚禁了惊魂未定的主仆二人。
天色渐明,晨曦透过支离的窗纸,照亮满室狼藉。破碎的瓷器、散乱的衣物、被划开露出棉絮的枕褥……无声地诉说着昨夜的风暴。
云禾强撑着收拾残局,眼泪止不住地掉,却不敢发出太大声音。沈青釉坐在唯一还算完好的绣凳上,背脊挺得笔直,脖颈上那道细微却刺目的血痕已然凝固。她没有哭,甚至没有太多劫后余生的庆幸,一种冰冷的、近乎麻木的清醒占据了她全部心神。
差一点……只差一点,她就万劫不复。
若非萧绝那近乎未卜先知的警告,让她有了片刻的心理准备;若非她急中生毁掉了他的纸条和药渣;若非她抓住那小太监的漏洞奋力反击;若非刘公公“恰巧”赶到并秉公处理……
这环环相扣的侥幸,背后无一不晃动着一个模糊却强大的影子——萧绝。
他到底想做什么?将她推入冰窖的是他,在她即将溺毙时抛下绳索的也是他。这反复无常,比纯粹的恶意更令人心寒和……困惑。她看不透他每一步棋的目的,这种无法掌控的被动感让她极度不安。
然而,不安之后,一股更为强烈的决心破土而出。
薛贵妃的狠毒超出了她的想象,这深宫从来不是你安分守己就能换来平安的地方。退让和隐忍,只会让敌人觉得你软弱可欺,下一次的陷害只会来得更凶猛、更致命。
她不能再等了,也不能再仅仅指望那虚无缥缈的“暗中相助”。
“云禾。”沈青釉忽然开口,声音因一夜紧张而沙哑,却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冷静。
“小主?”云禾连忙擦干眼泪过来。
“别收拾了。”沈青釉目光扫过废墟,“就这样留着。让人看看,我们主仆二人昨夜经历了什么。”
云禾愣了一下,旋即明白过来,这是要示弱,也是要留下薛贵妃跋扈罪证的意思。“是,奴婢明白了。”
“那块绢帕,”沈青釉压低了声音,“收好了吗?”
云禾紧张地点头,从贴身里衣的暗袋里小心翼翼地取出那块绣着玄鸟徽记的绢帕:“奴婢一直贴身藏着,刚才他们搜身也没发现。”
“好。”沈青釉接过绢帕,指尖抚过那模糊却独特的徽记,眼神锐利,“我们必须弄清楚这到底是什么。这可能是我们目前唯一的、也是最重要的线索。”
可是,找谁查?怎么查?深宫如海,她们如同盲人,寸步难行。
沈青釉蹙眉沉思。信任的人几乎没有,有能力查这种事的人更少。萧绝……这个名字再次浮现,却被她强行按下。找他无异于与虎谋皮,且他态度莫名,绝不能依靠。
或许……可以从内部入手?那些看似卑微,却遍布宫廷每个角落,拥有自己独特信息和生存法则的最底层宫人?
她想起以前听过的模糊传闻,关于宫中一些见不得光的交易和消息流通的暗渠。那些不起眼的杂役、浣衣局的宫女、负责倒夜香的小太监……他们往往能看到主子们看不到的东西。
“云禾,”沈青釉沉吟道,“你想办法,悄悄接触一下那些在宫里待得久、人缘广、但又不太起眼的老宫人,比如……负责各宫杂物运送的、或者浣衣局里管事的嬷嬷。不必直接问,旁敲侧击,打听一下有没有人认得这种奇怪的绣样,或者……听说过‘玄鸟’相关的什么事情。一定要谨慎,用银钱开路,但别露了行迹。”
云禾有些害怕,但还是坚定地点头:“奴婢知道了,一定小心办妥。”
接下来的两日,永和宫门庭冷落,如同冷宫。份例虽无人再敢克扣,但那种无形的压力和监视感无处不在。
沈青釉称病不出,安静得仿佛真的被吓坏了。她每日坐在窗边,看似抄写佛经,实则心思电转,将入宫以来的种种细节,尤其是与萧绝相关的每一次交集,都在脑中细细复盘。
他每一次出现的时机,每一句意味深长的话,每一个看似矛盾的行为……她试图从这些碎片中拼凑出他真实目的的轮廓,却总觉得隔着一层浓雾。
这期间,前朝后宫关于巫蛊案的风波悄然流传开来。版本各异,有说沈才人冤枉的,有说贵妃手段狠辣的,也有猜测背后另有隐情的。刘公公将查到的疑点(新缎、新墨、茉莉香)如实禀报了太后和皇帝,据说陛下当时脸色就沉了下去,虽未立刻发作薛贵妃,却也申饬了她“御下不严”,罚了半年俸禄,并让其在翊坤宫思过一月。
这个处罚不痛不痒,却传递出一个微妙的信号:陛下并非全然偏信薛贵妃。这无疑给了沈青釉一丝喘息的空间,也让后宫那些惯会见风使舵的势力暂时不敢再明目张胆地落井下石。
沈青釉听到云禾打听来的消息时,只是淡淡一笑。帝王心术,平衡罢了。她不会天真到以为皇帝是在为她主持公道。
第三日黄昏,云禾趁着去膳房取晚膳的机会,终于带回了消息。她脸色紧张又兴奋,屏退左右,从食盒底层摸出一个小布包。
“小主,打听到了!奴婢这几日悄悄找了好几个老人,塞了不少银子,最后是一个在浣衣局干了三十年的崔嬷嬷,她偷偷告诉奴婢的!”云禾的声音压得极低,带着颤音,“她说……这玄鸟徽记,很多年前,在先帝时期,似乎是一个极其显赫的家族的标记!”
沈青釉的心猛地一跳:“哪个家族?”
云禾咽了口唾沫,眼神带着一丝恐惧:“嬷嬷说,那家姓……姓‘萧’!”
萧?!
沈青釉的呼吸骤然停滞!萧绝?!
“哪个萧?可是……萧条的萧?”她急声追问,指尖冰凉。
“是!就是那个萧!”云禾用力点头,“崔嬷嬷说,那萧家当年极为了得,出过帝师、皇后,权倾朝野,但后来……后来好像卷入了谋逆大案,满门抄斩,烟消云散了!这徽记也成了禁忌,鲜少有人再敢提起和辨认!嬷嬷也是年轻时偶然在一位被打入冷宫的太妃遗物里见过一次,印象极深!”
萧家!谋逆!满门抄斩!
每一个字都像重锤,狠狠砸在沈青釉的心上!
萧绝……萧……他那个夜晚眼中蚀骨的仇恨,他身负的秘密,他潜伏深宫的目的……一切似乎都有了一个模糊却骇人的指向!
他和自己一样,身负血海深仇!他的敌人是谁?是当年构陷萧家的人?而萧家的覆灭,和自己沈家的败落,有没有关联?那个玄鸟徽记的绢帕,为何会出现在她宫墙外?是巧合?还是……有人故意为之?是想提醒她?还是利用她?
无数疑问如同潮水般涌上,让她头晕目眩,却又感到一种接近真相的战栗。
如果萧绝真的是萧家遗孤,那他潜伏宫中,所图必然极大!刺杀皇帝?颠覆王朝?无论哪一样,都是诛九族的大罪!而他与自己这点微妙的牵扯,一旦暴露,便是灭顶之灾!
恐惧再次攫住了她,比以往任何一次都更强烈。她仿佛看到脚下不是冷硬的地板,而是万丈深渊,而深渊之下,盘踞着一条复仇的毒龙,她已被它的阴影悄然笼罩。
就在这时,殿门外传来看守侍卫略显恭敬的声音:“萧公公。”
沈青釉猛地抬头,心脏几乎跳出胸腔!
他怎么来了?!在这个她刚刚窥破他惊天秘密的时刻?!
云禾吓得脸都白了,手忙脚乱地将布包塞回袖中。
沈青釉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翻腾的心绪,对云禾使了个眼色,示意她镇定,然后扬声道:“何事?”
殿门被推开,萧绝的身影出现在门口。他依旧穿着那身司礼监太监的服制,面色是一贯的冷白,眉眼低垂,看不出丝毫情绪。他手中托着一个不大的紫檀木盒。
“奴才奉刘公公之命,前来给沈才人送些东西。”他声音平稳无波,如同最恪尽职守的下人,迈步走了进来,目光快速扫过屋内未来得及完全清理的狼藉,在沈青釉脖颈那道已经结痂的伤痕上停留了一瞬,快得几乎让人无法捕捉。
“有劳萧公公。”沈青釉放在膝上的手微微攥紧,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正常,甚至带上一丝劫后余生的虚弱和疏离。
萧绝将木盒放在桌上打开:“一些安神的药材和外用的伤药,是刘公公吩咐下来的。另外,”他从盒中取出一封公文,“陛下有口谕,巫蛊一案,沈才人受惊了,特许才人宫中用度恢复嫔位份例,以示抚慰。这是尚宫局的手令。”
恩威并施,帝王惯用的手段。
“谢陛下恩典,谢刘公公体恤。”沈青釉垂下眼帘,依礼谢恩。
萧绝公事公办地交代完,合上木盒,似乎就该转身离去。
室内陷入一种诡异的安静。云禾大气不敢出。
他却忽然顿住脚步,侧过头,目光似是不经意地落在沈青釉苍白的脸上,声音压低了些许,只有他们三人能听清:“才人近日……还是安心静养为好。有些事,知道得太多,并非幸事。”
沈青釉霍然抬头,撞进他深不见底的眸子里!
他知道了?!他知道她在查玄鸟的事情?!他这是在警告她?!
巨大的惊骇让她瞬间失语,只能死死地盯着他。
萧绝却不再多言,仿佛只是随口一句忠告,微微颔首,便转身毫不留恋地离去,留下一个冰冷莫测的背影。
殿门重新合上。
沈青釉却像是被抽干了所有力气,后背重重靠在椅背上,冷汗瞬间湿透了中衣。
他果然知道!他什么都知道!他像一个隐藏在暗处的猎人,冷静地俯瞰着她这只落入陷阱、拼命挣扎却始终逃不出他掌控的猎物!
那种无所遁形的恐惧和被他牢牢捏在手心的窒息感,几乎让她崩溃。
但与此同时,一股极其微弱、却无比顽强的火苗,也在那冰冷的恐惧深处,悄然点燃。
如果他真是萧家遗孤,如果他们拥有共同的敌人……那么这条危险的毒龙,是否也有可能……成为她复仇的利刃?
这个念头太过疯狂,让她不寒而栗。
可在这吃人的深宫,除了与魔共舞,她还有别的选择吗?
她缓缓抬起手,再次抚摸上脖颈那道细微的伤痕。
疼痛依旧。
却再也无法让她退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