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绝离去后,那股令人窒息的压迫感却久久不散,如同阴云笼罩着永和宫。
沈青釉枯坐了许久,直到暮色四合,宫灯次第亮起,映照着满室疮痍,也映照着她眼中变幻不定的光芒。恐惧、震惊、疑惑、还有那一丝疯狂滋长的念头,在她心中反复撕扯。
与虎谋皮,焉有其利?
这个道理她懂。萧绝是比薛贵妃更危险的存在,他所图谋的,是颠覆这九重宫阙,是滔天的血海深仇。靠近他,等同于拥抱毁灭。
可是……灭族之恨,日夜啃噬,她真的能甘心永远做一个谨小慎微、任人宰割的沈才人吗?薛贵妃的一次次陷害已经证明,隐忍换不来生路,只会让敌人更加肆无忌惮。
那条毒龙固然危险,但他的利齿,或许也能撕碎她的敌人。
这个念头一旦生根,便疯狂蔓延。
她需要确认,需要更多的信息来判断这条“毒龙”的牙口究竟有多利,又是否……有丝毫合作的可能?哪怕只是相互利用。
机会来得比她预想的更快。
夜半时分,狂风骤起,电闪雷鸣,一场暴雨倾盆而下,砸在琉璃瓦上,发出震耳欲聋的声响。这样的夜晚,适合隐藏秘密,也适合发生意外。
沈青釉本就浅眠,被雷声惊扰,心绪愈发不宁。她拥被坐起,望着窗外被闪电瞬间照亮的凄迷雨幕,鬼使神差地,她想起了被自己藏在妆奁最底层、用油纸重重包裹的那一小撮药渣——萧绝昨夜送来的,来自他之前为她解毒的药材。
一个极其大胆,甚至堪称鲁莽的计划在她脑中成型。
她深吸一口气,下定了决心。与其被动猜测,不如主动试探。输了大不了一死,赢了或许能博得一线生机和……真相。
她迅速起身,换上一身便于行动的深色旧衣,用油纸将那包药渣仔细包好,揣入怀中。然后,她走到窗边,仔细观察了一下院外。暴雨如注,侍卫的身影在廊下晃动,视线受阻。
“云禾。”她轻声唤醒睡在外间的云禾。
云禾揉着惺忪睡眼过来,看到她的打扮,吓了一跳:“小主,您这是……”
“我要出去一趟。”沈青釉语气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你看好这里,若有人问起,就说我受惊过度,一直昏睡未醒。”
“不行!太危险了!外面全是侍卫,而且这么大的雨……”云禾急得眼泪都快出来了。
“正因为雨大,才是机会。”沈青釉按住她的肩膀,眼神灼灼,“我必须去。有些答案,等是等不来的。”
她不再多言,深吸一口气,轻轻推开后窗一角。冷风和雨水瞬间灌入,她灵活地侧身钻出,很快便融入漆黑的雨夜之中,身影消失不见。
云禾捂着嘴,心脏狂跳,只能默默祈祷。
沈青釉凭着记忆和对宫廷布局的熟悉,避开主要宫道,专挑偏僻无人的小径和回廊疾行。雨水冰冷地打在脸上身上,很快湿透了衣衫,她却浑然不觉,心中只有一个目的地——通往司礼监值房那片区域必经的、靠近御花园的一处偏僻角门附近。
她记得那里有一段廊檐较为隐蔽,且是萧绝从司礼监返回他住处可能选择的路径之一。她在赌,赌这样的雨夜,他或许会经过,赌他或许……会因这场雨而稍有松懈。
她蜷缩在冰冷的廊柱后面,雨水顺着廊檐滴落成帘,将她很好地隐藏起来。时间一点点过去,寒冷和恐惧让她瑟瑟发抖,就在她几乎要放弃,怀疑自己做了件蠢事之时——
一阵极轻微,几乎被雨声完全掩盖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她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
一个颀长挺拔的身影出现在雨幕中,未撑伞,只戴着一顶宽檐斗笠,遮住了大半面容,步伐极快,落地无声,正是萧绝!
他果然走了这条路!
沈青釉屏住呼吸,在他即将经过她藏身之处的前一刻,猛地将怀中那包药渣用力掷向他脚边的水洼!
“噗”一声轻响,油纸包散开,里面干枯的药材混入泥水之中。
萧绝的脚步骤然停住!几乎是同一瞬间,他周身的气息变得冰冷而锐利,如同出鞘的利刃,目光如电般射向沈青釉藏身的方向!
“谁?!”他低喝一声,声音在雨声中带着杀意。
沈青釉的心脏几乎停止跳动,她知道躲不过了,索性心一横,从廊柱后走了出来,雨水立刻将她浇得透湿,单薄的身躯在风中微微发颤,脸上却努力维持着镇定,甚至带着一丝破釜沉舟的挑衅,迎上他透过雨帘投射过来的、冰冷审视的目光。
“萧公公,”她的声音被雨声冲刷得有些模糊,却异常清晰,“你的东西……还给你。”
萧绝的目光先是落在她脸上,那苍白却倔强的神情,湿透的衣衫勾勒出纤细的轮廓,脖颈上那道结痂的伤痕在闪电映照下格外刺目。随即,他的视线下移,落在泥水中那摊熟悉的药渣上,瞳孔几不可查地微微一缩。
空气仿佛凝固了,只有哗啦啦的雨声充斥耳膜。
他缓缓抬起头,斗笠下的目光深不见底,比这雨夜更冷:“沈才人,这是何意?”他一步步走近,无形的压迫感扑面而来,“深夜擅离禁足之所,私会内监,还抛出这等‘证物’……你是觉得自己的处境还不够糟吗?”
最后一句,几乎是贴着她耳边说的,气息冰冷,带着浓重的威胁。
沈青釉强忍着后退的冲动,指甲深深掐入掌心,仰头看着他:“我只是想知道,萧公公一次次既将我推向深渊,又伸手拉我出来,究竟意欲何为?这些药渣,能解我之毒,或许也能解我之惑?”
“解惑?”萧绝低笑一声,笑声里却没有丝毫温度,反而带着一种嘲弄和……一丝极淡的、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烦躁,“知道太多,对你没好处。乖乖待在永和宫,或许还能多活几日。”
“多活几日?像现在这样提心吊胆,任人宰割地活着吗?”沈青釉的情绪有些激动,雨水混着可能存在的泪水从脸颊滑落,“萧绝,你我都清楚,薛贵妃不会放过我!这深宫想要我命的人不止一个!我只想知道,在你这场滔天大局里,我到底是一颗随时可弃的棋子,还是……”
还是什么?她顿住了,后面的话太过惊世骇俗,她不敢问出口。
萧绝沉默了,只是看着她。闪电再次划破夜空,瞬间照亮他斗笠下紧绷的下颌线和那双深潭般的眸子,里面翻涌着极其复杂难辨的情绪——杀意、挣扎、警告,或许还有一丝……被同样命运束缚住的同类才懂的晦暗共鸣。
就在这时,远处忽然传来一阵隐约的喧哗和奔跑声,似乎有不少人正朝着这个方向而来!还夹杂着内监尖厉的呼喊:“快!那边看看!别让人跑了!”
两人脸色同时一变!
萧绝反应极快,猛地伸手,一把将沈青釉拽进廊柱最阴暗的角落里,用自己的身体和宽大的斗笠将她严严实实地挡住!他的手臂箍在她的腰间,力道之大,让她几乎喘不过气,隔着湿冷的衣物,也能感受到他胸膛传来的、沉稳却隐含爆发力的心跳,以及……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
“闭嘴,别动。”他压低的声音在她头顶响起,气息拂过她的耳廓,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
沈青釉僵在他怀里,一动不敢动,鼻尖充斥着他身上混合着冷雨和一种淡淡冷冽沉香的气息。这一刻,所有的试探、恐惧、算计似乎都远了,只剩下身后坚硬冰冷的廊柱,和身前这具更加冰冷、却莫名带来一丝诡异安全感的身躯。
杂乱的脚步声和呼喊声越来越近,火把的光亮在雨幕中晃动。
“刚才明明看到这边有影子!”
“搜!仔细搜!贵妃娘娘的爱猫跑了,那可是陛下亲赐的!找不到咱们都得掉脑袋!”
原来是找猫?沈青釉刚稍松一口气,却立刻感到萧绝的身体似乎更加紧绷了。
薛贵妃的猫?在这个时辰,这种天气跑丢?还兴师动众地搜寻到这片区域?这未免太过巧合!
她瞬间明白了萧绝的紧张——这很可能又是一个针对她,或者一石二鸟针对他们两人的陷阱!若是被这些人发现她深夜在此,还与萧绝“私会”,那真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搜索的声音近在咫尺,甚至能听到有人拨弄旁边灌木丛的声音。沈青釉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她能感觉到萧绝按在她后背的手,指尖微微曲起,那是一个随时准备出手、一击致命的姿势。
万幸,那些侍卫内监似乎并未仔细检查这个角落,喧闹声逐渐远去,朝着御花园另一边去了。
直到火光和人声彻底消失,只剩下哗哗雨声,萧绝才缓缓松开她。
两人对视一眼,都在对方眼中看到了惊疑和后怕。
“立刻回去。”萧绝的声音恢复了一贯的冰冷,但似乎少了几分之前的杀意,“今夜之事,忘掉。否则,下次扔过来的,就不会是药渣了。”
说完,他深深看了她一眼,转身快步消失在雨幕中,没有丝毫留恋。
沈青釉靠在冰冷的廊柱上,腿软得几乎站不住。怀中的药渣没了,却仿佛揣回了一个更沉重、更滚烫的秘密。
她冒死试探,没有得到明确的答案,却印证了他的危险,也窥见了他冷静面具下的一丝裂痕,以及那不容辩驳的、再次出手的“保护”。
更重要的是,薛贵妃的毒计,竟然一刻未停!
她咬紧牙关,拖着湿透冰冷的身躯,沿着原路小心翼翼地返回。
翊坤宫内,薛贵妃听着心腹太监的回禀,保养得宜的脸上布满阴霾。
“废物!那么多人,连个人影都没抓到?!”她猛地将手中的茶盏掼在地上,碎片四溅。
“娘娘息怒!”太监跪地磕头,“雨实在太大了,弟兄们确实看到角门附近有影子晃动,但追过去就没了……兴许……兴许真是野猫或者看花了眼……”
“看花眼?”薛贵妃冷笑,“哪有那么巧的事!沈青釉那个小贱人刚被禁足,那边就有动静?本宫总觉得昨夜之事败得蹊跷!刘公公来得也太是时候了!”
她踱步片刻,眼中闪过恶毒的光芒:“既然一次扳不倒她,那就慢慢玩。陛下不是恢复了她嫔位的份例吗?那就让她‘风光’起来。”
“娘娘的意思是?”
“去,把陛下赏的那匹浮光锦,以本宫的名义赐给永和宫。”薛贵妃唇角勾起一抹冷笑,“就说是本宫怜她受惊,给她的压惊礼。务必让各宫都知道,本宫,待她‘宽厚’得很。”
浮光锦珍贵异常,连皇后那里也不过两匹,她薛贵妃得了一匹,如今却转赠给一个屡屡得罪她、位份低微的才人?这消息传出去,沈青釉立刻就会成为后宫所有女人的眼中钉,肉中刺!
明枪易躲,暗箭难防。薛贵妃这是要将她放在火上烤!
“奴才明白了!这就去办!”太监心领神会,阴笑着退下。
薛贵妃看着窗外依旧滂沱的雨势,笑容越发冰冷。
沈青釉,本宫倒要看看,你这朵娇花,能在这吃人的后宫风雨里,撑多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