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青釉拖着湿透冰冷、几乎耗尽所有力气的身体,悄无声息地潜回永和宫后窗时,天际已泛起一丝微弱的蟹壳青。云禾几乎急疯了,见到她如同水里捞出来、嘴唇冻得发紫的模样,眼泪唰地就下来了,手忙脚乱地帮她换下湿衣,用厚厚的棉被裹住,又灌下滚烫的姜汤。
身体的寒意逐渐驱散,但心中的惊涛骇浪却久久难平。萧绝那双在雨夜中深不见底、翻涌着复杂情绪的眼睛,和他冰冷手臂箍住她时传来的、不容错辨的保护姿态,反复在她脑中闪现。
他到底……是何种心思?
未等她理清这纷乱思绪,天刚大亮,薛贵妃的“赏赐”便到了。
来的依旧是那位赵公公的副手,脸上堆着虚伪的谄笑,身后小太监捧着的锦盘上,那匹流光溢彩、华美不可方物的浮光锦,如同一个无声的惊雷,炸响在刚刚经历风暴的永和宫。
“贵妃娘娘懿旨,念沈才人昨日受惊,特赐浮光锦一匹,以示抚慰。娘娘宽厚,望才人感念恩德,日后谨言慎行,安心休养。”太监尖细的嗓音拖着长调,确保周围竖着耳朵探听消息的各宫眼线都能听清。
云禾的脸色瞬间白了。这哪里是抚慰,分明是催命符!
沈青釉跪在地上,垂着头,指尖深深掐入掌心,用疼痛维持着表面的平静:“妾身,谢贵妃娘娘恩赏。”声音听不出一丝波澜。
太监满意地看着她恭敬接过那匹烫手的锦缎,又意有所指地扫了一眼屋内尚未完全清理的狼藉,这才扬长而去。
人刚走,永和宫仿佛被投入滚油的冷水,瞬间炸开了锅。消息像长了翅膀一样飞遍后宫每个角落。
“听说了吗?薛贵妃把陛下亲赐的浮光锦给了永和宫那个!”
“她疯了吗?还是转了性了?”
“转性?哼,我看是恨不得那沈才人立刻死无全尸!那可是浮光锦啊!连皇后娘娘那儿都稀罕着呢!她一个罪臣之女、小小才人,何德何能?这下好了,成了众矢之的了!”
“可不是吗!这往后啊,她的日子怕是更难过了……”
正如众人所料,浮光锦入永和宫,如同将一块鲜肉扔进了饿狼群。沈青釉的处境非但没有因这份“厚赏”改善,反而瞬间被推到了风口浪尖,承受着来自四面八方、或明或暗的嫉恨和刁难。
去膳房取膳,得到的永远是冷炙残羹,甚至时常“疏漏”短缺。份例炭火被克扣得厉害,若非嫔位份例的底子撑着,恐怕连冬日都难熬。行走宫道,时常被“不小心”撞到,或被高位妃嫔的仪仗“无意”阻拦,罚跪良久。甚至连份内应得的月例绸缎、胭脂水粉,也被经手的内监宫女层层盘剥,送来的都是次品。
永和宫门庭若市——全是来看笑话、来踩上一脚的。昔日还有几分表面客气的低位妃嫔,如今见了她都绕着走,生怕沾染晦气或被薛贵妃记恨。
云禾气得偷偷哭了好几次,沈青釉却异常沉默。她冷静地接受了这一切,将那些冷遇、嘲讽、克扣都默默咽下。她甚至没有试图去告状或申诉,因为她知道,这一切的源头来自薛贵妃的“厚爱”,申诉只会换来更变本加厉的羞辱和更险恶的圈套。
她将那匹浮光锦锁进了箱笼最底层,看都未再多看一眼。
她只是在等,等一个或许并不存在的机会。
转机发生在一场突如其来的春雨后。
御花园的牡丹开得正好,皇后举办了小型的赏花宴,遍请后宫嫔妃。沈青釉本在禁足,但皇后似乎为了显示六宫之主一视同仁的“仁厚”,特意点了名让她也参加。
她知道这又是薛贵妃的戏码,无非是想在众人面前再次折辱她。但她不得不去。
宴上,衣香鬓影,笑语喧哗。沈青釉穿着半旧不新的宫装,坐在最角落的位置,尽量减少存在感,却依然能感受到四面八方投来的、掺杂着鄙夷、好奇、嫉妒的目光。薛贵妃被一群趋炎附势的妃嫔簇拥着,言笑晏晏,目光偶尔扫过她,带着冰冷的得意。
席间,不知是谁起的头,话题引到了近日宫中流行的绣样和衣料上。薛贵妃状似无意地笑道:“说起来,前日本宫瞧陛下赏的那匹浮光锦光泽独特,便转赠了沈才人,也不知才人手巧,会裁件怎样的衣裳?也好让姐妹们开开眼。”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焦在沈青釉身上,充满了看好戏的意味。浮光锦华美,但色泽艳丽张扬,极难驾驭,若气质不足,穿上反而显得俗气可笑。薛贵妃这是逼她当众出丑。
沈青釉放下茶盏,起身垂首,声音清晰却不卑不亢:“回贵妃娘娘,娘娘厚爱,妾身感激不尽。只是浮光锦太过珍贵华美,妾身蒲柳之姿,德行浅薄,实不敢擅用,恐玷污了陛下和娘娘的恩赏,已谨敬收起,唯有逢年节大礼之时,方敢请出叩谢天恩。”
一番话,既全了薛贵妃的脸面,又表明了自己安分知礼、不慕虚荣的态度,将自己从急于炫耀、德不配位的陷阱中摘了出来,反而显得薛贵妃的赏赐有些强人所难。
场面一时有些冷。几位位份较高的老妃嫔眼中闪过一丝讶异和不易察觉的赞赏。
薛贵妃碰了个软钉子,脸色微沉,刚想再说什么,忽听园外传来内监尖利的通传:“陛下驾到——”
众人慌忙起身接驾。
皇帝李钧一身常服,信步走来,似乎只是路过,被花香吸引而来。他目光扫过一众姹紫嫣红的妃嫔,最后落在了角落裡穿着素净、低头跪着的沈青釉身上。
“都平身吧。”皇帝声音平淡,听不出情绪,“朕远远就听到这边热闹,在聊什么?”
薛贵妃立刻换上温婉笑容,上前一步:“回陛下,臣妾等正在夸赞陛下赏赐的浮光锦呢,臣妾想着沈才人受惊,便转赠于她,正问她打算如何裁剪呢。”
皇帝的目光再次落到沈青釉身上,带着一丝审视:“哦?沈才人如何说?”
沈青釉将方才的话又冷静地回了一遍。
皇帝听完,并未立刻表态,而是踱步到一株珍品的二乔牡丹前,淡淡道:“浮光锦确实华美,但也需合适的人才能相得益彰。强求反而落了下乘。”他顿了顿,似乎无意地问道,“朕听闻前日巫蛊一案,沈才人受了委屈,还伤了脖颈?”
沈青釉心中一动,谨慎答道:“劳陛下挂心,妾身不敢言委屈,宫中规矩森严,刘公公明察秋毫,已还妾身清白。小伤已无大碍。”
皇帝转过身,目光在她低垂的脖颈上扫过,那里伤痕虽淡,仍依稀可见。他沉默片刻,忽然对身边总管太监道:“传朕旨意,沈才人柔嘉淑慎,性情温良,甚合朕心,即日起,晋为美人。”
旨意一下,满园皆静!
所有人都愣住了,包括薛贵妃和沈青釉自己!
晋位?!在这个时候?!因为什么?柔嘉淑慎?性情温良?这理由未免太过空泛!陛下这分明是……故意在打薛贵妃的脸,也是在众人面前,给了沈青釉一个明确的信号和一份微不足道却至关重要的“补偿”!
薛贵妃脸上的笑容彻底僵住,指甲狠狠掐进了掌心。
沈青釉压下心中巨大的惊愕和疑虑,连忙叩首谢恩:“妾身谢陛下隆恩!”
皇帝淡淡“嗯”了一声,仿佛只是做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又赏了几句,便借口前朝有事,起驾离开了。
留下满园神色各异的妃嫔,和一场彻底被搅乱的赏花宴。
沈青釉在一片复杂难言的目光中,缓缓站起身。
她明白,皇帝的突然晋位,绝非单纯的抚慰或垂青。这更像是一种帝王心术的权衡——既警告了薛贵妃不要太过分,又将她沈青釉再次推高一点,让她能稍微喘口气,却又陷入更复杂的局面中。
但无论如何,这微小的晋升,确实带来了一丝实际的好处——份例用度会更好,宫人不敢再过分克扣,最重要的是,她有了那么一丝丝,或许能稍微挺直一点腰板的底气。
然而,她也能清晰地感受到,来自薛贵妃方向那几乎凝成实质的怨毒目光,以及周围其他妃嫔骤然加深的嫉妒和警惕。
前路,依然荆棘密布。但这一次,她手中似乎多了一根微不足道,却或许能撬动什么的细刺。
就在她心神微定,准备告退离开这是非之地时,一个小太监低头快步走到她身边,飞快地往她袖中塞了一个极小的纸团,然后若无其事地走开。
沈青釉心中剧震,面上却不敢有丝毫异样。
回到永和宫,屏退左右,她才颤抖着手打开纸团。
上面只有四个字,与那夜警告她“提防药渣”的字迹一模一样,依旧凌厉逼人——
“慎用恩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