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突如其来的晋封,如同在滚沸的油锅里泼进一瓢冷水,炸得整个后宫人仰马翻,心思各异。
永和宫内,却陷入一种诡异的寂静。
沈青釉坐在窗边,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袖中那张写着“慎用恩宠”的纸条。纸张粗糙,字迹却力透纸背,每一个笔画都带着冰冷的警示,将她刚刚因晋位而泛起的一丝微暖彻底浇灭。
萧绝。
又是他。
他总是在最意想不到的时刻出现,用最匪夷所思的方式,搅乱她的心神。雨夜中不容置疑的保护,赏花宴上精准传递的警告……他像一个幽灵,无处不在,洞悉一切,却又动机不明,亦正亦邪。
“美人,这是尚宫局刚送来的份例,还有陛下额外赏赐的两匹云锦和一些首饰。”云禾的声音带着压抑不住的欣喜,指挥着小宫女将东西一一呈上。晋位美人,份例用度肉眼可见地提升了一个档次,绫罗绸缎、珠钗环佩,虽不算顶顶贵重,但比起前几日的窘迫,已是天壤之别。
宫人们脸上也多了几分敬畏,办事利索了不少。永和宫似乎终于拨云见日。
可沈青釉看着那些光鲜的赏赐,只觉得那上面都无声地缠绕着无形的丝线,线的另一端,牵在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主人手中,更牵在那九重宫阙的最高处。
恩宠?帝王的恩宠从来都是最锋利的双刃剑。陛下今日可以因为她“柔嘉淑慎”而抬举她,明日就可以因为任何莫须有的“错处”将她打入地狱。这晋位,是补偿,是警告,更是将她架在火上烤。
而萧绝的警告,让她更加确信,这看似突如其来的“隆恩”背后,必然牵扯着更深的算计和危险。他是在提醒她,不要被这虚假的繁华迷了眼,不要真的以为得到了帝王的青眼,从而行差踏错,万劫不复。
“将东西登记入库,寻常份例之物按旧例使用,陛下赏赐的……暂时收起来,非必要场合,不必动用。”沈青釉的声音平静无波,听不出丝毫得意。
云禾愣了一下,有些不解,但还是乖巧应下:“是。”
接下来的几日,沈青釉愈发低调。她谢绝了一切不必要的走动,每日除了去皇后宫中例行请安,便闭门不出。请安时也永远是坐在最角落,垂眸敛目,沉默寡言,对任何投来的打量、试探甚至挑衅都报以绝对的恭顺和漠然。
仿佛那日的晋位只是一场幻觉。
她这番作态,倒让一些等着看她得意忘形、好抓她把柄的人无处下手。连薛贵妃那边,也暂时没了动静,只是那沉静之下酝酿的风暴,愈发令人心悸。
这日午后,沈青釉正对窗临帖,试图让纷乱的心绪在笔墨间沉淀。云禾轻手轻脚地进来,低声道:“美人,内务府派人来问,您既已晋位,永和宫的小厨房是否要启用?若启用,需指派专人负责,食材份例也好另行拨付。”
宫中规矩,嫔位及以上方可设独立小厨房,美人位份虽不及,但陛下开了金口晋位,内务府这些惯会看人下菜碟的,自然赶来讨好。
小厨房……意味着饮食不再完全受制于御膳房,安全系数能提高不少。
沈青釉笔尖一顿,墨迹在宣纸上晕开一小团。这看似是便利,但何尝不是又一个考验?用了,是否显得张扬?不用,是否又辜负“圣恩”?
她沉吟片刻,道:“回复内务府,陛下恩典,妾身感激不尽。只是永和宫人少,开设小厨房未免靡费,且妾身习惯清淡,御膳房的膳食已然足够。暂且不必麻烦了,一切如旧即可。”
云禾眼中掠过一丝惋惜,但还是应声去了。
沈青釉放下笔,看着那团墨迹,心中冷笑。萧绝让她“慎用恩宠”,她便连这恩宠带来的实际好处也一并“慎”掉,总不会出错。
然而,树欲静而风不止。
傍晚时分,皇帝身边的首领太监忽然亲自来了永和宫,身后跟着一串手捧锦盒的小太监。
“沈美人,陛下念您前日受惊,又素性勤俭,特赏下血燕窝一盏、老山参一支,给您压惊补身。另赐紫毫笔一套、松烟墨十锭,望美人闲暇时怡情养性。”首领太监笑容可掬,态度比之前恭敬了何止十分。
沈青釉心中警铃大作。赏衣料首饰还可说是常规,赏笔墨纸砚也算附庸风雅,但这直接赏赐如此珍贵的药材……意义就非同一般了。这几乎是明晃晃的关怀,足以让后宫所有眼睛瞬间聚焦于此!
她甚至能感觉到暗处那些窥探的视线变得灼热起来。
“妾身何德何能,受陛下如此厚赏,实在惶恐……”她连忙跪下,语气带着恰到好处的受宠若惊和不安。
“美人不必惶恐,陛下说了,您当得起。”首领太监笑着打断她,让人将东西放下,又意味深长地添了一句,“陛下还让咱家带句话,‘字不错,心要静’。”
字不错?心要静?
沈青釉猛地想起,赏花宴那日,皇帝路过时,似乎瞥了一眼她面前案几上用来记录宫妃进献诗词花样的小笺!她当时心绪不宁,字迹确实比平日更显锋棱了些……
他竟注意到了?还以此敲打她?
帝王心,海底针。这一刻的赏识,下一刻就可能变成索命的枷锁。
“妾身……谨记陛下教诲。”她深深叩首,背后惊出一层冷汗。
送走太监,看着满桌的赏赐,沈青釉只觉得那些锦盒都散发着危险的气息。
“美人,这……”云禾也感到不安。
“都收起来,锁好。尤其是药材,没有我的命令,谁也不准动。”沈青釉的声音带着一丝疲惫的决绝。
是夜,月凉如水。
沈青釉屏退左右,独自一人待在寝殿内,对着跳动的烛火,再次拿出那张纸条。
“慎用恩宠。”
萧绝定然是预料到了皇帝会有后续的举动,才提前警告。他到底知道什么?皇帝的这些“恩宠”,背后究竟藏着什么?是试探?是引蛇出洞?还是……另有所图?
她感到自己仿佛陷入了一张巨大而无形的网中,皇帝和薛贵妃是明处的执网人,而萧绝,则是隐藏在网丝阴影下的毒蜘蛛,冷眼旁观,偶尔拨动一下丝线,让她挣扎,却又在她濒临窒息时,递来一丝空气。
这种受制于人、生死皆在他人一念之间的感觉,几乎要将她逼疯。
她必须做点什么,不能坐以待毙。
深吸一口气,她将纸条就着烛火点燃,看着它化为灰烬。然后,她铺开一张干净的宣纸,磨墨,提笔。
这一次,她写的不再是诗词歌赋,而是将入宫以来,所有遭遇的不公、克扣、刁难,时间、地点、涉及人物、经过结果,尽可能客观、清晰地罗列出来。没有抱怨,没有情绪,只有冷冰冰的事实。
她不知道这份东西有何用,或许永远也用不上。但记录下来,至少能让她清醒,记住自己身处何地,记住那些冰冷的恶意。
正写着,窗外极轻微地“嗒”一声,像是小石子落在窗棂上。
沈青釉心脏猛地一缩,笔尖顿住。
她屏息凝神,侧耳倾听。
片刻寂静后,又是极轻、极有规律的三声叩响——笃、笃、笃。
不是幻觉!
她浑身血液似乎都凝固了,又瞬间涌向头顶。她猛地站起身,走到窗边,手指颤抖着,轻轻推开一条缝隙。
窗外月色如水,庭院寂静,空无一人。
只有窗台下,放着一小包用油纸裹着的东西。
她飞快地伸手将东西拿进来,关紧窗户,背靠着冰凉的墙壁,心脏怦怦狂跳。
油纸包不大,入手微沉。她小心翼翼地打开,里面竟然是几块品相极好的银炭!还有一小包……她凑近嗅了嗅,是治疗瘀伤冻疮的膏药,味道清苦,但绝非宫中常见的那种浓香膏体。
炭火……膏药……
他看到了!他看到了永和宫的窘迫,看到了她手上耳上轻微的冻痕!
一种难以言喻的、混杂着屈辱、震惊、恐慌,还有一丝极其微弱的、被她强行压下的酸涩情绪,瞬间冲垮了她的心防。
萧绝!他到底想干什么?!
一次次地将她推入险境,又一次次地递来这微不足道却又直击要害的“援助”。警告与关怀并存,威胁与保护同在。
这该死的、令人窒息又无法挣脱的极限拉扯!
沈青釉滑坐在地上,紧紧攥着那包银炭和膏药,指甲几乎嵌进掌心。
眼泪毫无预兆地涌了上来,却被她死死逼了回去。
不能哭。
在这吃人的深宫里,眼泪是最无用的东西。
她将脸埋进膝盖,肩膀微微颤抖,无声地对抗着这汹涌而来的、复杂至极的情绪。
良久,她抬起头,眼中所有的脆弱已被强行压下,只剩下冰冷的决绝和一丝破釜沉舟的狠厉。
她拿起那包膏药,仔细地涂抹在冻伤处。清涼感缓解了细微的痛痒。
然后,她将那些银炭仔细收好,藏匿起来。
既然躲不过,那就迎上去。
她倒要看看,这重重迷雾之后,这帝王恩宠之下,这假太监诡异的行为背后,藏的究竟是怎样的惊涛骇浪!
烛火噼啪一声,爆出一朵灯花。
暗夜里,沈美人的眼中,亮起了两簇幽深的光,如同被困绝境的幼兽,终于露出了它稚嫩却坚定的獠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