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炭带来的短暂暖意和膏药清涼的触感,并未能驱散沈青釉心头的寒意,反而像投入深潭的石子,激起更汹涌的暗流。萧绝神出鬼没的“关怀”比直接的威胁更令人不安,那是一种将你全然看透、掌控于股掌之间的窒息感。
她将那包银炭藏得更加隐秘,如同藏起一簇可能引火烧身的火种。皇帝的赏赐依旧锁在箱底,永和宫的门也依旧关得紧紧的,沈青釉每日请安、读书、临帖,过得如同古井,波澜不兴。
然而,风暴总在你以为暂时平息时,骤然降临。
这日清晨,云禾照例去御膳房取早膳,回来时却脸色发白,脚步虚浮,手中的食盒几乎提不稳。
“美……美人……”她声音发颤,将食盒放在桌上,打开盖子。
今日的早膳似乎比往日还要精致些,一碗晶莹的碧粳米粥,几碟小巧点心,还有一盅炖得香气四溢的冰糖燕窝——正是皇帝前几日赏下的血燕。
“怎么了?”沈青釉放下书卷,蹙眉看去。
云禾指着那盅燕窝,嘴唇哆嗦着:“这……这燕窝……颜色不对,味道……味道闻着也怪怪的,有股……有股极淡的酸气……”
沈青釉的心猛地一沉。她起身走近,仔细看去。那燕窝炖得粘稠,色泽金黄,看似并无异样。但她凑近细闻,果然,在冰糖的清甜和燕窝本身的蛋清味之下,隐隐透着一丝极不协调的、若有若无的酸涩气,若非极其细心且心存警惕,绝对难以察觉!
有人下毒!
目标直指皇帝赏赐之物!若她方才毫无防备地吃了下去……后果不堪设想!届时,无论她是死是伤,一个“糟蹋御赐之物”甚至“借御赐之物行不轨”的罪名都足以让她万劫不复!好毒辣的心思!
一股冷意从脊椎骨窜上头顶。她瞬间明白了皇帝赏赐这些名贵药材的真正用意——它们本身就是钓饵,是试金石,更是催命符!皇帝在试她,薛贵妃在害她,而这后宫无数双眼睛,都在等着看她如何踩入这致命的陷阱!
“快!盖上!别碰!”沈青釉压低声音,厉声道。
云禾吓得连忙盖好盖子,眼泪在眼眶里打转:“美人,怎么办?这……这是御赐之物,咱们又不能倒掉,也不能拿去说……说了只怕更说不清……”
确实,无凭无据,谁敢嚷嚷御赐的燕窝有毒?只会被反咬一口诬陷或保管不当!这是一个死局!
沈青釉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大脑飞速运转。对方算计精准,就是料定她求助无门。此刻,能帮她的人……或者说,有可能愿意并且有能力帮她处理这种阴私之事的人……
一个冰冷孤绝的身影蓦然闯入脑海。
萧绝!
只有他!他身份特殊,手段莫测,并且……他似乎暂时还不希望她死。
这个认知让她感到一阵屈辱,却又无可奈何。在这深宫,她孤立无援,竟只能依靠这个身份不明、敌友难辨的“太监”。
她深吸一口气,对云禾道:“别慌。把这盅燕窝原样放好,连同食盒一起,不要动任何痕迹。你悄悄去打听一下,今日萧公公可在司礼监或御前当值?寻个由头,务必……请他过来一趟。”说出“请”字时,她舌尖都泛着苦涩。
云禾虽不明所以,但见沈青釉神色凝重决绝,也不敢多问,连忙点头,擦了擦眼泪,匆匆去了。
等待的时间格外漫长。每一秒都像是煎熬。沈青釉坐在外间,目光时不时扫过那个精致的食盒,仿佛里面盘踞着一条毒蛇。
约莫半个时辰后,殿外传来脚步声和云禾刻意提高的通报声:“美人,司礼监的萧公公来了,说是核对一下宫中用度记录。”
沈青釉的心猛地一跳,攥紧了袖口。
殿门被推开,一身深青色太监服色的萧绝低着头走了进来。他依旧那副阴郁冷漠的样子,周身散发着生人勿近的气息。
“奴才给沈美人请安。”他行礼,声音平板无波,听不出任何情绪。目光甚至没有直接看向她,只是落在她裙摆前方的地面上。
“有劳萧公公跑一趟,云禾,看茶。”沈青釉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自然些,“公公请坐,些许记录,还需核对仔细。”
云禾奉上茶,便乖觉地退到殿外守着,并将其他宫人也遣得远了些。
殿内只剩下他们两人。
空气瞬间变得粘稠而紧绷。
沈青釉没有迂回,她深吸一口气,指向桌上的食盒,压低声音,开门见山:“那盅冰糖血燕,被人动了手脚,气味不对。是陛下赏下的东西。”
萧绝抬眸,那双深潭般的眼睛终于看向她,里面没有任何惊讶,只有一片冰冷的了然。他并没有立刻去查看食盒,反而先走到窗边,看似随意地检查了一下窗棂和门口,确认无人窥听。
然后他才走到桌边,打开食盒盖子。他没有像云禾那样凑近去闻,只是用指尖极其轻微地扇动了一下盅口附近的气息,眼神微微一凝。
“是‘迟暮’。”他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种冰冷的确定,“无色无味极难察觉,唯独遇热后会挥发极淡酸气,毒性缓慢,服用后十二个时辰内会令人心力衰竭而亡,状似旧疾复发。”
沈青釉倒吸一口凉气,背后瞬间被冷汗浸透。对方不仅要她死,还要死得“自然”,死得无法追究!
“怎么办?”她看向萧绝,此刻也顾不得什么猜忌和恐惧, survival 的本能压倒了一切。
萧绝瞥了她一眼,那眼神复杂难辨,有审视,有一丝极淡的……算是赞赏?赞赏她的警惕?还是嘲讽她终于不得不向他求助?
他没有回答,而是快速扫视了一下殿内,目光落在角落烧水用的小火炉和一把用来夹炭火的铁钳上。他走过去,将铁钳在尚未完全熄灭的炉灰里插了几下,让前端沾满了灰烬。
然后他回到桌边,用沾满灰烬的铁钳尖端,极其小心地伸进燕窝盅里,轻轻搅动了几下。
沈青釉瞬间明白了他的意图——制造意外!让这盅燕窝看起来是不小心被炭灰污染了,无法食用!这样既处理了毒药,又有了完美的、不会引人怀疑的理由不去食用御赐之物!虽然难免落个“不小心”的过错,但比起毒发身亡或者被诬陷,已是最好结局!
她看着他动作,冷静、迅速、精准,对处理这种阴私手段熟练得令人心惊。
做完这一切,萧绝将铁钳清理干净放回原处,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那盅燕窝里 now 漂浮着一些灰黑色的颗粒,看起来确实像是被不慎污染了。
“知道该怎么做吗?”他看向她,声音依旧低沉冰冷。
沈青釉定了定神,点头:“明白。是不小心被落下的炭灰弄脏了。”她必须立刻“发现”这一点,并且做出相应的反应。
萧绝不再多言,转身似乎就要离开。
“为什么?”在他即将踏出殿门的那一刻,沈青釉忍不住脱口而出,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为什么帮我?”这一次,又一次。
萧绝的脚步顿住。他没有回头,只是侧着脸,露出线条冷硬的下颌。
昏暗的光线下,他的声音像是淬了冰,却又仿佛带着一丝难以捕捉的疲惫和嘲弄:“奴才只是不想这棋盘上,这么快就少了一颗有趣的棋子。美人……好自为之。”
说完,他不再停留,径直开门离去,留下一个冷漠决绝的背影。
沈青釉站在原地,看着他消失的方向,手心冰凉。
棋子……原来在他眼中,她也只是一颗棋子。
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楚和愤怒涌上心头,但很快又被更强的求生欲压下。棋子也好,什么都罢,活下去,才有资格谈其他。
她迅速调整好表情,换上一副惊慌懊恼的模样,扬声叫道:“云禾!云禾你快来看!这……这燕窝怎么回事?!”
戏,必须演下去。
永和宫内,沈美人因“不小心”污染了御赐血燕而“惶恐请罪”的消息很快传开。皇帝听闻,只淡淡说了句“既是不小心,下次谨慎些便是”,并未追究。薛贵妃那边似乎也沉寂下去,不知是暂时歇了心思,还是在酝酿更大的风暴。
经此一事,沈青釉更加深刻地认识到这宫中的险恶和皇帝的薄情。而萧绝那句“有趣的棋子”,则像一根刺,深深扎进她心里。
傍晚,她借口散步消食,鬼使神差地走到了靠近司礼监附近的那条僻静宫道——上次雨夜遇到他的地方。
暮色四合,宫灯初上,四周寂静无人。
她正望着司礼监高耸的院墙出神,忽然,身后传来极轻微的脚步声。
她猛地回头,心跳骤然加速。
然而,来人却不是萧绝。
是一个穿着低等太监服饰、面容陌生猥琐的太监,他眼睛闪烁着不怀好意的光,正一步步朝她逼近,嘴角咧开一个恶意的笑容。
“沈美人……天都黑了,怎么一个人在这儿溜达?可是在等什么人?”他的声音尖细又黏腻,带着明显的挑衅和威胁。
沈青釉心中警兆顿生,步步后退:“你是哪个宫的?想干什么?”
“奴才想干什么?”那太监嘿嘿笑着,继续逼近,“奴才只是听说,美人这儿……最近恩宠正盛,连御赐的血燕都不小心‘糟蹋’了,真是……福气大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