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宫中果然传出消息，一个低等太监因偷窃某嫔主殿财物被当场拿获，杖责八十后扔去了乱葬岗，生死不明。消息轻描淡写，如同投入深潭的一粒小石子，连涟漪都未曾激起几分。但沈青釉知道，那就是昨夜意图对她不轨之人。萧绝处理得干净利落，无声地抹去了一切痕迹，也再次向她展示了在这深宫暗处所能行使的、令人心悸的权力。
她没有丝毫同情，只有一种物伤其类的冰冷。在这地方，一步行差踏错，便是万劫不复。
经此一事，沈青釉彻底收了所有侥幸和犹豫。她开始更系统、更谨慎地利用一切机会观察、收集信息。去皇后宫中请安时，她不再一味低头减少存在感，而是会细心聆听各宫妃嫔的言语机锋，留意她们之间的亲疏远近，甚至观察随行宫女太监的神情举止。她对云禾的信任加深，偶尔会让她留意一些不打紧的宫人间流传的闲话碎语。
她发现自己过去忽略了很多细节。例如，薛贵妃虽然势大，但皇后并非全无抗衡之力，只是更善于隐忍和借力打力。又例如，皇帝身边得宠的，除了薛贵妃，还有一位生育了皇长子的端妃，只是这位端妃体弱多病，常年静养，几乎不出宫门。再例如，那位负责核查用度、几次与她有交集的萧绝萧公公，似乎在司礼监乃至御前，都有着远超其表面品级的能量和话语权，连一些资历老的总管太监对他都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忌惮。
这些信息碎片被她默默记在心里，如同散落的珠子，尚未串成项链，却已隐隐勾勒出后宫权力格局的模糊轮廓。
机会来得比她预想的更快几分。
这日，内务府派人送来一批新到的夏季衣料和份例物件。负责的仍是个低阶管事太监，态度却比之前恭谨了不少，显然晋位美人和皇帝那微不足道却意味深长的“恩宠”还是起了作用。
沈青釉亲自查看了送来的东西，布料只是寻常绸缎，颜色也多是符合她位份的素净之色，并无出格。但在清点一盒新配发的香囊、荷包等小物件时，她拿起一个绣着缠枝莲纹的湖绿色香囊，指尖微微一僵。
这香囊的绣工……她太熟悉了。这是她沈家未败落时，府中绣娘特有的针法，尤其是莲心处用极细的金线盘绕出如意纹的处理方式，是她母亲身边一位老绣娘的独门技巧，她小时候的很多贴身物品都出自其手。
沈家获罪后，仆役流散，这绣工理应绝迹了才对，怎么会出现在宫廷制式的香囊上？
她不动声色地将香囊捏在手里，仔细嗅了嗅，里面填充的是常见的安神香料，并无特别。但绣工绝不会错。
“这个花样倒是别致，是新来的绣娘所制？”她状似无意地问那管事太监。
管事太监赔笑道：“回美人，这批小物件是尚服局统一发放的，奴才也不清楚具体是哪位绣娘的手笔。您若喜欢，奴才回去可帮您打听打听？”
“不必麻烦了，本主只是随口一问。”沈青釉压下心中的惊涛骇浪，语气平淡，“东西都不错，有劳公公了。”
送走内务府的人，她立刻将其他香囊荷包都赏给了云禾和其他宫人，唯独留下了那个湖绿色的缠枝莲纹香囊。
独自在室内，她反复摩挲着那精致的绣纹，心潮起伏。这绝不是巧合。是有人故意将此物送到她面前？是谁？目的何在？是暗示？是警告？还是……与她沈家旧案有关的线索？
她第一个想到的竟是萧绝。他神通广大，似乎能洞悉许多秘密，这东西会不会是他借内务府的手传递给她的？但很快她又否定了这个想法。萧绝若想传递信息，方式多的是，不会用这种迂回且难以确保一定能到她手中的方式。
不是萧绝，那会是谁？这后宫之中，还有谁与沈家有关联？或者，是谁想利用沈家旧事来做文章？
一个个疑问在她脑中盘旋，让她坐立难安。这小小的香囊，仿佛一个无声的惊雷，预示着她一直试图探寻的家族冤案背后，那深不见底的漩涡，可能远比她想象的更复杂，并且，已经悄然再次向她逼近。
她将香囊小心翼翼藏好，心中的紧迫感更加强烈。她必须更快地获得力量，获得话语权，才能有机会去触碰真相，而不是像现在这样，连一个可疑的线索都无处探查。
午后，她决定去御花园走走，并非散心，而是有意识地想去某些地方——比如，靠近司礼监档案库附近的那片竹林。她知道那里僻静，也知道萧绝似乎常在那附近出没。她说不清自己是希望遇到他，还是想试探什么，或许两者皆有。
竹影婆娑，清风拂过，带来沙沙声响，隔绝了远处的喧嚣。她故意放慢脚步，心跳却不由自主地加快。
然而，她没等到萧绝，却差点撞上另一个从档案库方向拐出来的人——是皇帝身边的首领太监，曹德安曹公公。
曹公公见到她，似乎也有些意外，随即脸上堆起惯有的笑容：“哟，沈美人，您怎么到这儿来了？这儿地僻，竹根错节，仔细崴了脚。”
沈青釉连忙敛衽行礼：“见过曹公公。妾身只是觉得闷，随意走走，不觉就到了这里，打扰公公办差了。”
“诶，杂家哪有什么要紧差事。”曹公公笑着摆手，目光在她脸上转了一圈，似有深意，“美人如今圣眷正浓，合该多在陛下眼前走动才是，怎的倒一个人逛到这冷清地方来了？”
这话听着像是打趣，实则充满了试探。沈青釉心中一凛，面上却露出恰到好处的羞涩和惶恐：“公公说笑了，陛下日理万机，妾身不敢打扰。只是……只是前日不慎污了御赐之物，心中实在惶恐，无颜面圣，故在此静思己过。”
她巧妙地将话题引到那盅燕窝上，姿态放得极低。
曹公公眼底闪过一丝了然，呵呵笑了两声：“美人过虑了，陛下仁厚，岂会因这点小事见责。不过……”他话锋微微一转，声音压低了些，“这宫里啊，有时候安分守己固然是好，但太过安静了，也容易被人忘了存在。美人……还得自己把握好分寸才是。”
这话听起来像是提醒，又像是某种暗示。沈青釉心中微动，垂首道：“谢公公提点，妾身愚钝，谨记教诲。”
曹公公满意地点点头，又闲话两句，便端着拂尘走了。
沈青釉站在原地，看着曹公公远去的背影，手心微微出汗。皇帝身边最得用的太监，绝不会无故对她说这番话。这背后，究竟是皇帝的意思，还是他本人的某种投资或试探？
这深宫，每一步都如履薄冰，每一句话都可能暗藏机锋。
她忽然觉得有些疲惫，正准备离开，眼角余光却瞥见竹林深处，一抹熟悉的深青色衣角一闪而过。
是萧绝！
他刚才一直在？那她和曹公公的对话，他听到了多少？
沈青釉的心猛地提了起来。她下意识地想追过去，最终却硬生生止住了脚步。
不能去。现在去，只会显得她沉不住气，在他面前落了下风。
她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转身朝着永和宫的方向走去，步伐稳定，仿佛什么都没有察觉。
然而，她的内心远不如表面平静。萧绝的暗中窥视，曹公公的意味深长，还有那个来历不明的香囊……所有线索仿佛交织成一张无形的网，正在缓缓收紧。
她知道，平静的日子，恐怕真的要结束了。
当夜，沈青釉又一次屏退左右，独自对灯而坐。桌上是那张未完成的棋局，旁边，放着那枚湖绿色的香囊。
她目光在两者之间流转，最终，伸出手，将代表自己的那颗“白子”，轻轻地、坚定地，向前推进了一格。
落子无悔。
就在她指尖离开棋子的瞬间，窗外夜空，一道惨白的闪电骤然划破黑暗，紧接着，闷雷滚滚而来，声势骇人。
要变天了。
狂风猛地拍打着窗棂，发出呜呜的呼啸声，如同鬼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