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绝的问题像一把淬了冰的匕首,精准地刺入沈青釉最混乱的心防。
“方才……为何要救我?”
“若是让别人发现我在这里,你可知会是何等下场?”
他的声音低哑,却字字清晰,带着一种近乎残酷的审视,不容她回避。
为什么?沈青釉的指尖冰凉,下意识地攥紧了裙摆。她能说什么?说是因为怕他死在这里牵连自己?说是因为忌惮他背后的力量和秘密?还是说……那一瞬间,看着他苍白虚弱却强撑着的模样,那在暴雨中踉跄摔向她窗口的狼狈,她心底涌起的并非全是恐惧,还有一丝连自己都未曾预料的心悸与不忍?
这些话,哪一句能说?哪一句敢说?
烛火噼啪一声轻响,拉长了两人之间沉默的对峙。
沈青釉垂下眼睫,避开他灼人的视线,声音努力维持着平静,却依旧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萧公公是在质问本主吗?若非你突然闯入,我又何须涉险?救你,不过是……不过是权宜之计,免得惹上更大的麻烦。”她试图用身份和冷淡来武装自己,“如今你既已无大碍,还请速速离开,今夜之事,我只当从未发生过。”
“权宜之计……”萧绝低声重复了一遍这四个字,语气里听不出情绪,仿佛只是在玩味。他撑着床沿,似乎想站起来,但高烧和失血带来的虚弱让他身形晃了晃。
沈青釉几乎是下意识地往前迈了半步,伸手欲扶,但立刻又硬生生止住,将手缩回袖中,紧紧握成拳。
萧绝将她的细微动作尽收眼底,那双幽深的眼眸里闪过一丝极快的、难以捕捉的情绪。他没有勉强自己,反而重新靠坐回去,喘息略微急促,额角的冷汗更多了。
“才人说的……有理。”他闭上眼,声音愈发低沉,带着浓重的疲惫感,“是咱家……唐突了,给才人……惹麻烦了。”
他忽然示弱,甚至用上了宦官的自称,这反而让沈青釉更加不知所措。眼前的男人,强大时令人恐惧,脆弱时却又……莫名地牵动人心。她清楚地知道这很危险,如同在悬崖边起舞。
“你的伤……”她迟疑地开口,“还有烧……”
“死不了。”萧绝打断她,重新睁开眼,目光虽然依旧因发热而显得有些氤氲,但深处的锐利却重新凝聚起来,“歇片刻……便走。”
他说要歇片刻,却没有丝毫放松警惕,耳朵似乎仍在捕捉着窗外的一切动静。沈青釉也不敢赶他,只能僵立在原地,内心煎熬无比。空气再次沉默下来,只剩下两人交织的呼吸声和窗外淅淅沥沥似乎渐小的雨声。
时间一点点流逝。沈青釉度秒如年。
忽然,萧绝的耳朵几不可查地动了一下,他猛地睁开眼,眼神瞬间变得清明而警惕,低声道:“有人朝这边来了,脚步很轻……只有一个。”
沈青釉的心一下子又提了起来!这么晚了,还会是谁?云禾?还是……其他不怀好意的人?
她紧张地看向门口,又看向几乎无法自如行动的萧绝,急得手心冒汗。
萧绝的目光快速扫视室内,最后落在内侧的屏风之后。那后面空间不大,但勉强可以藏人,且不易被一眼发现。
“扶我过去。”他压低声音,语气是不容置疑的命令。
沈青釉此刻也顾不得那么多,连忙上前,用自己单薄的肩膀撑起他未受伤的右臂。男人的重量几乎压垮她,她咬紧牙关,搀扶着他,踉跄地躲到了厚重的梨花木屏风之后。
刚藏好身形,门外就传来了极轻的叩门声。
“才人?您睡下了吗?”是云禾压低的声音,带着一丝担忧,“奴婢方才好像听到您屋里有动静……是不是被雷雨惊着了?需要奴婢进来点盏安神灯吗?”
原来是云禾。沈青釉稍微松了口气,但立刻又紧张起来——绝不能让云禾进来!
她清了清嗓子,尽量让声音听起来平稳甚至带着一丝被吵醒的不悦:“不用了,我没事,只是风雨声大了些。已经睡下了,你也快去歇着吧。”
门外的云禾似乎迟疑了一下,但还是乖巧地应道:“是,那才人您好生安歇,奴婢就在外间守着,有事您唤一声。”脚步声渐渐远去。
沈青釉紧绷的神经这才彻底松懈下来,几乎虚脱。她这才意识到,她和萧绝此刻躲在狭窄的屏风后,距离比之前在床底更加贴近。她的后背几乎完全贴在他的胸膛上,能清晰地感受到他滚烫的体温和心脏的跳动,以及……他身上那混合着血腥、雨水和独特男性气息的味道,几乎将她整个人笼罩。
她的脸颊瞬间烧了起来,手忙脚乱地想从他身边挤出去。
然而,萧绝的手臂却突然抬起,并非禁锢,而是虚虚地拦了她一下,阻止了她的动作。
“别动。”他的声音压得极低,气息喷在她的耳廓,带来一阵战栗,“……还没走远。”
沈青釉顿时不敢再动,只能僵硬地保持着这个暧昧又危险的姿势。她能感觉到他的目光落在她的发顶、她的颈侧,如同实质一般,让她浑身不自在。
时间仿佛再次被拉长。狭小的空间里,温度似乎在无声地攀升。
“你……”沈青釉试图说点什么来打破这令人窒息的气氛,“你经常这样……受伤吗?”话一出口,她就后悔了。这问题太过逾越,近乎关心。
萧绝沉默了片刻,就在沈青釉以为他不会回答时,他却低低地开口了,声音里带着一丝嘲弄,不知是嘲弄她还是嘲弄自己:“刀口舔血……惯了。”
简单的四个字,却仿佛蕴含着无尽的危险和过往的腥风血雨。沈青釉的心莫名地揪紧了一下。他到底过着怎样的生活?
“为什么……要进宫?”她忍不住又问,这个问题在她心中盘旋已久。以他的身手和能力,天下之大,何处去不得,何必伪装成最低贱的宦官,在这吃人的宫廷里搏命?
这一次,萧绝的沉默更久了。久到沈青釉以为触犯了他的禁忌,他不会回答了。
就在她准备放弃时,他却忽然极轻地笑了一声,那笑声里没有半分暖意,只有冰冷的恨意和决绝。
“为了……拿回一件东西。”他的声音低沉而缓慢,每个字都像是从齿缝间磨出来的,“一件……他们欠了我的东西。”
“他们?”沈青釉下意识地追问。
萧绝却没有再回答。屏风外的空间似乎安全了,他手臂放下,声音恢复了之前的疏离和冷淡:“人走了。叨扰才人了,咱家……这就告辞。”
他说着,强撑着屏风,试图自己站稳。
沈青釉看着他苍白如纸的脸色和虚弱的样子,那句“你怎么走”几乎脱口而出。但她最终只是抿紧了唇,侧身让开了通路。
萧绝一步一步,走得极其缓慢艰难,却依旧挺直着背脊,仿佛没有什么能真正将他压垮。他走到窗边,警惕地听了听外面的动静,然后轻轻推开一道缝隙。
雨后清冷的空气夹杂着泥土的气息涌入室内。
他回头,最后看了沈青釉一眼。那眼神复杂至极,有审视,有探究,有一丝极淡的、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波动,最终都湮没在一片深不见底的幽暗之中。
“今夜之事,”他顿了顿,声音低沉,“谢了。”
说完,不等沈青釉回应,他便如同融入了夜色一般,悄无声息地翻出窗外,消失在渐渐停歇的雨幕之中,只留下满地狼藉的水渍和空气中若有若无的血腥气,证明他曾经来过。
沈青釉独自一人站在原地,看着他消失的方向,久久无法回神。
窗外,雨终于停了。月光挣扎着从散开的云层缝隙中透出些许微光,冷冷地洒在窗棂上。
她的心,却比这雨后的夜晚更加混乱。萧绝最后那句话,那个眼神,还有他透露的那一点点关于目的的碎片……像投入湖面的石子,在她心中漾开层层叠叠、无法平静的涟漪。
救他,究竟是对是错?
他口中的“他们”,是谁?
他要拿回的,又是什么东西?
无数的疑问和更深的危机感将她层层包裹。她知道,从她打开窗户,将他拉进来的那一刻起,有些事情,就已经彻底脱离了掌控。
而心底某个角落,那颗名为“好奇”与“牵扯”的种子,已经在不知不觉中,破土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