细密的雨丝无声洒落,浸湿了沈青釉的鬓发和单薄的宫装,冰冷的湿意贴在皮肤上,却远不及她此刻内心翻江倒海的寒意与滚烫交织。
萧绝消失了,如同他来时一般诡秘无声。
可她周遭的空气,却仿佛被彻底改变了。之前只是觉得这深宫步步惊心,如今却像是每一块砖石、每一片阴影后都潜伏着噬人的巨兽,而她,刚刚与其中最危险的一头达成了殊死的盟约。
“北境萧家……一百七十三口……”她无声地咀嚼着这几个字,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紧紧攥住,窒息般的悲怆和同病相怜的战栗席卷而来。与她沈家相比,萧绝背负的竟是如此惨烈绝伦的血海深仇!通敌叛国……好一个通敌叛国!这顶帽子,扣下来便是灭顶之灾,足以让任何忠良之家永世不得超生!
她扶着冰冷湿滑的宫墙,指尖都在微微颤抖。不是因为冷,而是因为后怕和一种难以言喻的亢奋。
她竟然……答应了。
与那个身份莫测、手段狠戾、满心只有复仇的假太监,绑在了一起。
这无异于在万丈深渊之上走钢丝,一步踏错,便是粉身碎骨,甚至可能比现在死得更快更惨。他能轻易说出她家族的秘辛,能看穿她潜藏的心思,他的力量和背后的隐秘远超她的想象,与他合作,她真的有丝毫掌控局面的可能吗?
恐惧的藤蔓缠绕着心脏,越收越紧。
然而,另一种情绪,却像被压抑了太久的火山熔岩,在恐惧的冰层下剧烈地涌动、奔腾——那是希望!是复仇的火种被真正点燃的灼热!
父亲蒙冤时绝望的眼神,母亲病逝前不甘的泪水,族人流放路上凄苦的背影……往日一幕幕灼痛着她的神经。她以为入宫暗查是渺茫的唯一途径,可宫廷的铜墙铁壁和无处不在的眼线,几乎让她绝望。但现在,一条更危险、却也可能更直接的路,被萧绝以那种残酷的方式,强行铺在了她的脚下。
他说,真正的仇人藏在更深的地方。
他说,他们的倒台,是你我共同的诉求。
他的话像淬了毒的钩子,精准地钩住了她灵魂深处最强烈的渴望。
雨渐渐大了起来,噼里啪啦地砸在青石板路上和屋檐上,掩盖了世间许多细微的声响。沈青釉猛地一个激灵,从混乱的思绪中惊醒。不能再待在外面了,若是被巡夜的侍卫或者起夜的宫人发现,她浑身湿透深夜出现在此,根本无从解释。
她咬紧牙关,强迫自己冷静下来,辨认了一下方向,借着雨声和夜色的掩护,提起裙摆,几乎是踮着脚尖,朝着永和宫偏僻的后侧门飞快地跑去。心跳如擂鼓,每一步都踩在湿滑和危险边缘。
好不容易看到那扇熟悉的窄小角门,她小心翼翼地推开一条缝,闪身而入,又迅速合上。背靠着冰凉的门板,她大口地喘息着,冰冷的雨水顺着发丝滑落脖颈,带来一阵战栗。
寝殿内一片漆黑,只有窗外微弱的天光勾勒出家具模糊的轮廓。她不敢点灯,摸索着脱下湿透的绣鞋和外衫,尽量不发出一点声音。
“小主?”内间传来云禾带着浓浓睡意和警惕的低声询问。显然,她还是被极其细微的动静惊醒了。
沈青釉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屏住呼吸。
云禾窸窸窣窣地起身,披了件衣服,端着一个小烛台走了出来。昏黄的光线照亮了沈青釉狼狈不堪的样子——发髻散乱,衣衫尽湿,脸色苍白如纸,眼神里还残留着未散尽的惊悸。
“天哪!小主!您……您这是去哪了?怎么淋成这个样子?”云禾吓得睡意全无,慌忙放下烛台,找来干爽的布巾为她擦拭头发和脸颊,触手一片冰凉,“手也这么冷!万一感染了风寒可怎么好!”
沈青釉任由她动作,喉咙像是被堵住,一时不知该如何解释。难道要说她深夜私会了一个假太监,还达成了复仇同盟?
“我……我睡不着,心里烦闷,就去后院走了走,没想到突然下了雨……”她垂下眼睫,避开云禾担忧的目光,声音沙哑地编造着借口。这是她能想到的最合理的解释。
云禾手上的动作顿了一下,眼神里充满了不信和更深的心疼。她知道自家小主心里苦,自入宫以来就没过过一天舒心日子,近日更是屡遭针对。但她总觉得,小主今晚的状态格外不同,不仅仅是烦闷,那苍白的脸色和眼底深处尚未褪去的惊澜,更像是经历了什么极其可怕的事情。
但她只是个宫女,小主不愿说,她不能逼问。她只是更加放柔了动作,低声劝慰:“小主,万事总有办法,您千万要保重身子才是。快换了干爽衣裳,奴婢去小厨房看看能不能偷偷热点姜汤来。”
沈青釉点了点头,没有拒绝她的好意。在云禾的帮助下,她换上了寝衣,躺进冰冷的被褥里。身体逐渐回暖,但心头的惊涛骇浪却远未平息。
云禾悄悄掩门出去,殿内再次陷入黑暗和寂静,只剩下窗外淅淅沥沥的雨声。
沈青釉睁着眼睛,望着头顶模糊的帐幔,毫无睡意。
萧绝的脸,他冰冷的手指,他低沉的话语,那半块玄铁令牌上冰冷的“萧”字,还有那“一百七十三口”带来的血腥冲击……无数画面和声音在她脑海里反复交织、轰鸣。
合作……她真的能信任他吗?
他选择在此刻向她摊牌,是因为她的调查触及了什么?还是因为他的计划进行到了需要她这颗棋子的阶段?
她之于他,究竟是可以并肩的复仇者,还是只是一枚用完即弃的棋子?
无数个疑问盘旋不去,让她头痛欲裂。
但有一点无比清晰——她已别无选择。从她点头的那一刻起,她就踏上了一条无法回头的单行道。要么,跟着他一起在刀尖上跳舞,搏一个复仇和真相的可能;要么,现在就粉身碎骨。
巨大的压力和对未知的恐惧几乎让她窒息。她下意识地蜷缩起来,抱紧了自己。被褥似乎怎么也暖不起来,四肢百骸都透着寒意。
就在她心神激荡至极点时,窗外极轻微地“嗒”一声响,像是被雨水打落的细小石子碰到了窗棂。
沈青釉猛地一僵,全身的血液似乎都凝住了。她屏住呼吸,死死盯着那扇窗户。
一片寂静。只有雨声。
是错觉吗?还是……
几息之后,就在她快要放松下来时,窗纸上极其缓慢地,被什么东西从外面刺破了一个极小的小孔。没有月光,看不到任何东西。
但沈青釉的心跳却骤然停止了——她认得这种手段!是某些秘密传递消息的方式!
她死死咬住下唇,不敢发出丝毫声音,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那个小孔。
片刻,一根极细的、看似普通的草茎,从小孔中无声地伸了进来,上面似乎卷着什么极小极薄的东西。
那草茎轻轻一动,那卷小东西便被留在了窗棂内侧的凹槽里。随后,草茎迅速收回,窗外再次归于寂静,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快!准!悄无声息!
除了萧绝,还能有谁?!
他竟然……在她刚回来,心神未定之时,就用这种方式送来了“消息”?!
沈青釉的心脏狂跳起来,几乎要撞破胸腔。她猛地坐起身,赤着脚,几乎是扑到窗边,颤抖着手,从窗棂凹槽里取下了那卷东西。
触手微凉,薄如蝉翼,似乎是一种特制的油纸或绢帛。
她回到床边,借着窗外透进的极其微弱的天光,小心翼翼地将其展开。
上面没有任何称呼和落款,只有一行简洁却凌厉的小字,墨迹犹新,仿佛带着那人特有的冰冷气息:
「三日后戌时,西六宫废苑枯井。阅即焚。」
字迹入目,沈青釉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脊椎骨直冲头顶!
西六宫废苑!那是宫中众所周知的禁忌之地,荒废多年,冤魂传说盛行,平日根本无人敢近!他竟将第一次秘密会面的地点选在那里?!
而且,三日后!如此紧迫!
他究竟想做什么?是开始布置任务?还是……又一个试探?亦或是陷阱?
巨大的不安和恐惧再次攫住了她。她捏着那薄薄的纸卷,指尖冰凉,仿佛捏着的是一块烧红的烙铁,又或是一条毒蛇的信子。
合作的第一步,已然带着如此浓重的危险和压迫气息,几乎让她喘不过气。
她深吸一口气,再深吸一口,努力平复几乎要失控的心跳。
没有退路了。沈青釉。
她在心里对自己说。
目光再次扫过那行字,将其牢牢刻在脑海里。然后,她毫不犹豫地走到烛台边,擦亮火折子。
微弱的火苗升起,映亮她苍白却异常坚定的脸庞。
她将那张纸条凑近火焰。
橘红色的火舌迅速舔舐上来,吞噬了那凌厉的字迹,化作一小簇灰烬,飘散落下。
如同她某些残存的犹豫和侥幸,也在这一刻,被彻底焚毁。
火光熄灭,殿内重回黑暗。
沈青釉站在黑暗中,望着窗外连绵的夜雨,眼神深处,恐惧仍在,却有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如同淬火的钢铁,逐渐变得冰冷而坚硬。
夜,还很长。而她的路,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