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夜之后，沈青釉仿佛变了，又仿佛没变。

表面上看，她依旧是那个沉默寡言、谨小慎微的沈才人。每日晨昏定省，对着皇后和高位妃嫔们恭敬柔顺，在永和宫偏殿这一方小天地里，读书、写字、偶尔对着窗外一株半枯的海棠发呆。仿佛那夜惊心动魄的遭遇、那张阅后即焚的纸条，都只是一场过于逼真的噩梦。

但只有她自己知道，有什么东西已经彻底不同了。

心底那簇名为复仇的火焰，不再是无望的闷烧，而是被注入了某种冰冷而强大的燃料，灼灼燃烧，驱动着她每一根神经都绷紧到了极致。她看人的眼神更深了，听人说话时，会下意识地去分辨话语背后的机锋。就连走路，都似乎更轻，更警觉，像一只踩在薄冰上的猫。

云禾敏锐地察觉到了小主的变化。那夜之后，小主虽然表面恢复了平静，但眼底总藏着一丝挥之不去的凝重和……锐利？像是藏着什么沉重的心事，又像是在暗中积蓄着力量。她不敢多问，只是更加尽心尽力地伺候，将小厨房送来的份例菜仔细验过，将殿内殿外打扫得一尘不染，生怕再给主子添一丝烦忧。

沈青釉将云禾的担忧看在眼里，心中微暖，却也无法言明。这条路上，知道得越少，对云禾才越安全。

她的大部分心神，都系在了“三日后戌时，西六宫废苑枯井”这几个字上。

西六宫废苑……她不动声色地开始搜集关于那里的一切信息。借口翻阅宫中杂记、或是与一些年老的、嘴碎的低等宫人闲聊时，状似无意地提起。

得到的信息令人心悸。那里曾是前朝一位失宠妃嫔的冷宫所在，据说那位妃嫔含冤吊死在殿内，此后便屡传闹鬼，阴气极重。加之位置偏僻，年久失修，渐渐便彻底荒废，宫人皆视若禁地，寻常绝不会靠近。甚至还有传闻，说那里是宫中处理某些“不干净”东西的秘密场所。

萧绝将地点选在那里，固然是极佳的隐蔽之所，但也足见其行事之诡谲和大胆，以及……此次会面可能涉及之事的高度机密与危险。

这三日，沈青釉度日如年。每一刻都在 anticipation（期待）与 apprehension（恐惧）中煎熬。她反复推演可能发生的情况，思考着萧绝可能会提出的要求，以及自己该如何应对。她必须展现出自己的价值，又不能完全被他牵着鼻子走。与虎谋皮，需得既有胆魄，更有智慧。

期间，后宫并非风平浪静。

皇帝似乎因前朝某事心情不豫，连带着后宫气氛也有些压抑。薛贵妃的气焰依旧嚣张，在一次给皇后请安时，又明里暗里地敲打了几位低位妃嫔，其中就包括一直低调的沈青釉。沈青釉垂眸敛目，将所有情绪深深掩藏，表现得比以往更加懦弱顺从，仿佛被吓破了胆，这才勉强过关。

她能感受到一些或怜悯或幸灾乐祸的目光，但更多的是漠视。在这深宫，一个无宠无势的罪臣之女，就像墙角的尘埃，无人在意。这种忽视，此刻反而成了她最好的保护色。

她也曾远远瞥见过萧绝一次。

那是在御花园的一角，他正领着几个小太监低头快步走过，似乎是往司礼监的方向去。他穿着深青色的宦官服色，微微弓着背，侧脸在树影下显得模糊而平凡，与那夜在废墟中那个气场强大、眼神锐利如鹰隼的男人判若两人。

他的演技，已臻化境。

沈青釉的心不由自主地漏跳了一拍，迅速收回目光，仿佛被烫到一般。指尖却微微发凉。就是这个人，掌握着她家族的秘辛，握着能焚毁她也能或许能照亮前路的火种。

萧绝似乎完全没有注意到她，步伐未停，很快就消失在了宫墙拐角。

但沈青釉却莫名觉得，在她收回目光的刹那，他周身的气息似乎有极其细微的、一闪而过的凝滞。

是错觉吗？

第三日，终于在沈青釉几乎要将掌心掐出血痕的等待中，来临了。

白日似乎格外漫长。沈青釉强迫自己像往常一样作息，却食不知味，书看不进一个字。夕阳西下，宫门落钥的时辰渐近，空气中的每一分似乎都变得粘稠而沉重。

戌时（晚上七点到九点）。宫规森严，入夜后妃嫔不得随意出自己宫院，尤其还是去西六宫那种地方……

如何避开永和宫可能存在的耳目？如何穿越夜间守卫相对增多的宫道？每一个问题都如同横亘在前的荆棘。

天色彻底暗了下来。宫灯次第亮起，却在风中摇曳出片片不安的阴影。

云禾伺候她洗漱后，便被沈青釉以“想早些安歇”为由遣去了外间值守。殿内只剩下沈青釉一人，和一颗在胸腔里狂跳不止的心。

时间一点点流逝，距离戌时越来越近。

沈青釉换上了一身颜色最深、料子最不起眼的旧衣裙，头发也简单地挽起，没有任何首饰。她站在窗边，透过缝隙观察着外面的情况。雨早已停了，但夜晚的风依旧带着湿冷的寒意。

永和宫位置本就偏僻，入夜后更是人迹罕至。巡逻的侍卫刚过去一队，下一队至少要半个时辰后才会经过附近。

就是现在！

她深吸一口冰冷的空气，推开通往小后院的那扇 rarely used（很少使用）的侧门，闪身而出，如同融入夜色的一缕轻烟。

根据白日反复思量的路线，她尽量避开主路，专挑灯光昏暗的夹道、花园小径而行。心跳得厉害，每一步都如同踩在刀尖上，耳朵竖起着捕捉任何一丝风吹草动。

宫廷的夜晚，安静得可怕，却又仿佛有无数的声音在暗处窃窃私语。

偶尔有提灯的宫女太监远远走过，她便立刻缩身到假山或树木的阴影之后，屏住呼吸，直到脚步声远去。

越靠近西六宫范围，周遭环境越发荒凉破败。宫灯稀疏，甚至有的路段完全陷入黑暗。断壁残垣在夜色中呈现出狰狞的轮廓，风吹过荒草和破旧窗棂，发出呜咽般的怪响。

若在平时，沈青釉绝无可能独自来此。但此刻，一股强大的意念支撑着她，压过了本能的恐惧。

终于，一片格外开阔、荒草丛生、弥漫着陈旧腐朽气息的院落出现在眼前。这里，就是西六宫废苑了。

院中那口显眼的、用残缺汉白玉栏杆围着的枯井，在黑夜里像一个张开巨口的怪物，等待着吞噬什么。

戌时将至。

四周死寂，只有风声和她自己过于清晰的心跳。

萧绝……来了吗？

她隐匿在一堵半塌的影壁之后，谨慎地观察着，不敢贸然上前。

时间一点点过去，枯井周围毫无动静。

难道他耍了她？或者出了什么意外？

就在沈青釉疑窦渐生，几乎要怀疑那夜是否只是一场幻觉之时，一道低沉冰冷的声音，毫无预兆地，紧贴着她身后的阴影响起：

“看来，沈才人比咱家想的，还要胆大几分。”

沈青釉浑身猛地一僵，血液瞬间冲上头顶又迅速褪去，骇得几乎要惊叫出声！她猛地转身，心脏疯狂擂鼓——

只见萧绝不知何时，如同鬼魅般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了她身后不足三步远的地方。

他依旧穿着太监的服饰，但站姿笔挺，毫无平日刻意伪装的卑微之态。夜色勾勒出他利落的下颌线条，一双眼睛在黑暗中亮得惊人，正一瞬不瞬地盯着她，里面没有丝毫温度，只有审视和一种近乎残酷的冷静。

他早就到了！而且一直就在附近，看着她如同受惊的兔子般小心翼翼摸过来，看着她躲在影壁后张望！

一股被窥视、被掌控的屈辱感和寒意瞬间席卷了沈青釉。

他总是在用这种方式提醒她，他们之间巨大的实力差距和不对等。

沈青釉用力掐紧掌心，用刺痛强迫自己镇定下来。她迎上他那冰冷的目光，尽管声音还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微颤，却努力维持着平稳：“公公相约，我不敢不至。”

萧绝似乎极轻地哼了一声，听不出是赞许还是嘲讽。他不再废话，目光扫过四周，确认安全后，朝那口枯井抬了抬下巴。

“下去。”

两个字，不容置疑。

沈青釉看向那黑黝黝的井口，一股寒意从脚底窜起。下……下去？这井底难道别有洞天？

见她迟疑，萧绝的眼神瞬间变得锐利而充满压迫：“怎么？怕了？现在后悔，还来得及。”

他的语气带着明显的挑衅和试探，仿佛只要她流露出一丝退缩，之前那脆弱的同盟关系便会立刻粉碎。

沈青釉深吸一口气。她知道，这只是开始。如果连这一步都不敢踏出，谈何复仇？

她没有再看萧绝，而是径直走到井边。井口弥漫着一股土腥和霉烂的气味。她探头向下望去，一片漆黑，深不见底。

“跟着我。”萧绝的声音再次响起，下一刻，他已单手一撑井沿，身形利落地跃入井中，竟没有发出多大响声。

沈青釉不再犹豫，学着样子，小心地攀着井壁凹凸不平的砖石，也缓缓滑了下去。

井壁冰凉粗糙。下落了约莫一丈多的距离，她的脚并没有碰到预想中的干涸井底，而是落在了一处略显松软的泥土上。旁边，萧绝已经点燃了一个小巧的火折子，昏黄的光线勉强照亮了周围。

这里并非井底，而是井壁中段一个被巧妙开辟出的狭窄洞穴入口，被井口的阴影完美遮蔽。

萧绝侧身，示意她进去。

洞穴狭窄而低矮，需要弯腰才能进入。里面空气混浊，但比想象中干燥。隐约可见洞壁有人工开凿的痕迹，地上甚至铺着一层干草。

这里，显然是他的一处秘密据点。

萧绝熄灭了火折子，黑暗中，两人的呼吸声清晰可闻，甚至能感受到对方身体的温度。空间太过逼仄，他们几乎要贴在一起。

沈青釉下意识地想后退，脊背却抵住了冰冷粗糙的洞壁，无处可退。

萧绝似乎察觉到了她的紧绷，在黑暗中，他低沉的声音再次响起，这一次，带着一种不容错辨的肃杀和冷酷：

“既然选择了这条路，第一课，就是要学会彻底闭上眼，堵上耳。”

“明天，无论听到西六宫这边传出什么动静，看到什么人被拖出去……”

“记住，你什么都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