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无声的酷刑场景,如同最狰狞的噩梦,强行烙印在沈青釉的眼底、脑中。
胃里翻腾的不适感再也压制不住,她猛地弯下腰,剧烈地干呕起来,眼泪生理性地涌出。可即使如此,她的视线依旧被萧绝冰冷的手和更冰冷的意志牢牢钉在原地,被迫“欣赏”着那地狱般的景象。
“看——清——楚——”
“这——就——是——当——年——”
“构——陷——沈——家——的——”
“其——中——一——条——”
“走——狗——”
萧绝的唇语,一字一句,缓慢而清晰,带着一种残忍的仪式感,将她家族的深仇大恨,以最血腥、最直白的方式,摊开在她的面前。
走狗……构陷沈家的走狗……
父亲蒙冤下狱、家族顷刻倾覆、男丁流放苦寒之地、女眷没入宫廷为奴……所有积压的悲愤、屈辱和不甘,在这一刻找到了一个宣泄的出口,却又被眼前这极致残忍的画面扭曲、放大,变成了一种更复杂、更令人窒息的情绪。
她恨!恨这些构陷者!恨不能食其肉寝其皮!
可她同样恐惧!恐惧这施加惩罚的方式!恐惧眼前这个掌控着这一切的男人!
那受刑者似乎终于承受不住,身体猛地一颤,然后彻底瘫软下去,再无声息。行刑的黑衣人探了探他的鼻息,对萧绝的方向微微摇了摇头。
一条性命,就在这暗无天日的地下,以最痛苦的方式消逝了。
萧绝眼中那骇人的疯狂与恨意,如同潮水般缓缓退去,重新变回深不见底的寒潭。他松开了钳制沈青釉的手,仿佛刚才那个散发着浓烈杀意和压迫感的人不是他。
沈青釉脱力般地后退一步,背脊重重撞在冰冷潮湿的土壁上,才勉强支撑住发软的身体。她剧烈地喘息着,胸口闷痛,耳边依旧是死寂一片,这种剥夺感加剧了她的无助和恐慌。
萧绝面无表情地看了她一眼,从怀中取出另一个更小的瓷瓶,倒出一粒散发着清凉气息的药丸,递到她嘴边。
沈青釉警惕地看着他,嘴唇紧闭。
萧绝似乎极轻地嗤笑了一下,用唇语道:“不是毒药。清心祛秽,缓解恶心。”
他的眼神恢复了那种惯常的冷漠,仿佛刚才那场血腥的“教学”只是寻常。沈青釉迟疑片刻,最终还是张开了嘴。那药丸入口即化,一股清凉直冲头顶,确实让她翻腾的胃部和晕眩的脑袋舒缓了不少。
见她脸色稍霁,萧绝这才抬手,示意她取出耳中的软塞。
世界的声音如同潮水般重新涌入耳中——火折子微弱的噼啪声、自己粗重的呼吸声、还有远处隐约传来的、令人牙酸的收拾器械的摩擦声……每一种声音都变得格外清晰,甚至刺耳。
“感觉如何?”萧绝的声音低沉响起,听不出任何情绪波动,仿佛在问今天天气怎么样。
沈青釉猛地抬头看他,眼底还残留着未散的恐惧和生理性的泪水,但更多的是一种被强烈刺激后的麻木和……一丝被点燃的、冰冷的愤怒。
“你……你让我来看这个……就是为了告诉我……他是构陷者之一?”她的声音因为刚才的干呕和紧张而沙哑不堪。
“之一?”萧绝重复了一遍,嘴角勾起一抹冷峭的弧度,“他顶多算个外围传递消息、经手了些伪证的小喽啰。连真正的核心都未曾触及。”
沈青釉的心猛地一沉。如此残忍的酷刑,对象竟然只是个无足轻重的小角色?
“那你……”她想问,那你为何要用如此极端的手段?只是为了震慑我?还是为了宣泄你的仇恨?
“因为他嘴硬,也因为需要撬开他的嘴,拿到一点更有用的东西。”萧绝打断她,语气平淡得像在讨论如何处理一块废料,“更重要的是,你需要习惯。”
“习惯……什么?”沈青釉的声音微微发颤。
“习惯血腥,习惯残忍,习惯仇恨的味道。”萧绝的目光如同冰锥,刺穿她试图维持的镇定,“你以为复仇是请客吃饭?是吟诗作赋?沈才人,你沈家上百口人的冤屈,背后是无数肮脏的交易、龌龊的算计和淋漓的鲜血。这条路,本就是白骨铺就。你若连这点都承受不住,不如趁早缩回你的永和宫偏殿,继续对着那棵半死的海棠伤春悲秋,祈祷哪天皇帝突然开恩,或者仇人自己暴毙。”
他的话像淬了毒的鞭子,狠狠抽打在沈青釉的心上,羞辱感混合着不甘和愤怒,瞬间冲垮了那层麻木的外壳。
“我不是!”她几乎是低吼出来,眼泪再次涌上,却倔强地不肯落下,“我可以承受!我只是……我只是……”
“只是什么?”萧绝逼近一步,居高临下地看着她,阴影将她完全笼罩,“只是觉得我手段太过毒辣?还是可怜那个刚刚断气的蝼蚁?”
他的气息喷在她的脸上,带着地底的阴冷和一丝极淡的血腥味。
“沈青釉,你给我记住,”他的声音压得极低,却每一个字都重若千钧,“对敌人仁慈,就是对自己残忍。当年构陷你沈家的人,可曾有过半分心软?他们享受着踩着你沈家尸骨换来的荣华富贵时,可曾想过你父兄在狱中受过怎样的酷刑?可曾想过你母亲姐妹在没入宫廷途中经历了何等屈辱?”
每一个问句,都像一把刀,精准地剜开沈青釉心上未曾愈合的伤疤,鲜血淋漓。
她想起了父亲入狱前一夜的憔悴,想起了母亲哭瞎的双眼,想起了年幼的妹妹惊恐无助的眼神……那些被她强行压抑的记忆汹涌而来,瞬间淹没了她对刚才酷刑的本能恐惧。
是的,对敌人仁慈,就是对自己残忍!
她有什么资格去怜悯一个参与构陷她家族的帮凶?哪怕他只是一条走狗!
仇恨的火焰,终于彻底压倒了恐惧,在她眼底熊熊燃烧起来,将那点残存的软弱和犹豫焚烧殆尽。
她抬起头,直视着萧绝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尽管脸色依旧苍白,但眼神却变得前所未有的坚定,甚至带上了一丝属于他的冷冽。
“我明白了。”她的声音依旧沙哑,却不再颤抖,“下次,不必再用耳塞。”
萧绝凝视着她眼底那簇被彻底点燃的火苗,沉默了片刻。那双总是冰封的眼眸深处,似乎极快地掠过一丝极其复杂的情绪——像是欣赏,又像是……一丝不易察觉的怜悯?
但这情绪消失得太快,快得让沈青釉以为是火光造成的错觉。
“很好。”他最终只是淡淡地吐出两个字,后退一步,拉开了那令人窒息的距离。
这时,那个行刑的黑衣人已经利落地处理好了现场,走到萧绝身边,低声快速禀报了几句,递过来一小卷看起来像是从衣服内衬里撕下来的、沾着污渍的布条。
萧绝接过布条,就着火光迅速扫了一眼,眉头微不可查地蹙了一下,随即将其收入袖中。
“问出什么了?”沈青釉忍不住追问。她知道这可能逾越了,但她无法控制自己对任何可能与家族案子相关信息的渴望。
萧绝瞥了她一眼,却没有隐瞒:“一个名字,和一个地方。”
“名字?”沈青釉的心提了起来。
“一个你暂时不需要知道的名字,知道了对你没好处。”萧绝的语气不容置疑,“至于地方……‘汀兰水榭’。”
“汀兰水榭?”沈青釉蹙眉,努力在记忆中搜索,“是……西苑那个早已废弃的皇家戏台水榭?”
“嗯。”萧绝目光微闪,“据他死前交代,当年他曾奉命,将一件‘东西’,趁夜沉入了水榭下的湖底。”
“什么东西?”沈青釉急问。
“他不清楚,只说是个用油布包裹得严严实实的铁盒。”萧绝顿了顿,看向她,“或许,和你父亲收集的、未来得及送出的某份真证据有关,也可能……是别的什么。”
一份可能存在的真证据!
沈青釉的心脏狂跳起来,血液都仿佛在瞬间升温。这可能是迄今为止,最直接、最有可能扭转局面的线索!
“那我们……”她几乎要脱口而出“快去打捞”,但残存的理智让她刹住了车。那里是西苑,虽已废弃,但并非无人管辖,白日很难靠近,夜晚巡逻的侍卫也不少。
“不急。”萧绝似乎看穿了她的急切,语气依旧冷静,“消息刚到手,是真是假尚需验证。即便是真,经过这么多年,湖水浸泡,那铁盒是否还在,里面的东西是否完好,都是未知数。贸然行动,只会打草惊蛇。”
他总是这样,冷静得近乎冷酷,每一步都算计得清清楚楚。
“那要等到何时?”沈青釉忍不住追问,希望的曙光就在眼前,她实在难以保持平静。
“等我安排。”萧绝没有给出具体时间,只是道,“你需要做的,是继续‘安分守己’,同时,想办法查一查宫里旧档,或者从老人口中,了解一下汀兰水榭废弃前后的具体情况,特别是关于那一片湖域的深度、水流、是否有过清淤等记录。记住,要绝对小心,不能引起任何注意。”
他从袖中取出一样东西,递给她。那是一个小小的、看起来再普通不过的香囊,散发着淡淡的、似乎能宁神静气的草药味。
“若遇到紧急情况,或是有非见不可的重要发现,设法将此香囊浸湿,置于你偏殿西窗外的瓦楞之下。我的人看到,自会知晓。”
这算是……给了她一个主动联系的渠道?虽然依旧被动且受限。
沈青釉接过那枚小小的香囊,触手微凉,却仿佛有千斤重。她知道,接下它,就意味着更深地踏入了他编织的网,更深地卷入这腥风血雨之中。
但她没有丝毫犹豫,紧紧将香囊攥在手心。
“好。”她听到自己的声音,坚定而清晰。
萧绝最后看了她一眼,那眼神复杂难辨。
“走吧。我送你到井口。”他吹熄了火折子,洞穴再次陷入一片黑暗,只有彼此轻微的呼吸声。
在绝对的黑暗中,沈青釉跟着萧绝,一步步向外走去。来时路上的恐惧似乎被某种更沉重、更冰冷的东西取代了。
她的手上,仿佛还残留着那沾满污渍的布条的触感,鼻尖还萦绕着血腥与草药混合的怪异气息,耳边回响着无声的惨嚎和萧绝冷酷的唇语。
仇恨的种子已然破土,长出的却不是娇嫩的花朵,而是带着尖刺的、冰冷的藤蔓,缠绕着她的心脏,深入她的骨髓。
她知道,从这一刻起,有些东西,已经彻底改变了。她再也回不去那个只会对着枯海棠发呆的沈才人了。
而走在前方的那个男人,他的背影在黑暗中如同磐石,既是她复仇路上唯一的引路人,也可能……是最终将她拖入深渊的魇魔。
心底,一丝微不可察的裂痕悄然蔓延,那是对绝对信任的质疑,也是对自身命运的惶惑。但很快,这丝裂痕又被更强大的恨意与决心暂时掩盖。
黑暗中,两人一前一后,沉默前行,如同行走在无间地狱的边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