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圣驾如期启程前往京郊。
銮仪卫开道，旌旗招展，禁军护卫森严，龙辇凤驾迤逦而行，声势浩大。沈青釉坐在属于自己的那架华丽车辇中，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袖口下依然隐隐作痛的手腕。昨夜萧绝那惊怒交加、近乎失控的眼神，和他离去时那句冰冷的警告，犹在眼前耳畔。
她确信，“白云观”和“玄一”这个名字，戳中了他最要害、最隐秘的命门。这让她在紧张之余，更多了几分掌控局势的冷静。
车队行进速度不快，午后时分，方才抵达位于西山脚下的白云观。
正如沈青釉记忆中和向皇帝描述的那般，这道观确实显得有些破败清寂。山门略显陈旧，匾额上的“白云观”三字漆色斑驳，并无什么香火鼎盛的景象，与皇家寺观的恢宏富丽形成鲜明对比。观主领着寥寥数名年老道士，早已诚惶诚恐地跪在道观门前迎接圣驾，显然对这天降隆恩感到无比惶恐与意外。
皇帝李钧携沈青釉下了御辇，皇后及部分随行高阶妃嫔、官员也紧随其后。李钧目光扫过略显寒酸的道观，脸上看不出喜怒，只淡淡道：“平身吧。朕今日携爱妃故地重游，不必拘礼，一切从简即可。”
观主连声应喏，战战兢兢地将这一行天潢贵胄迎入观内。
沈青釉依偎在皇帝身侧，扮演着感怀又怯生的模样，目光却似不经意地迅速扫视着观内环境。庭院打扫得还算干净，但殿宇廊柱的油漆多有剥落，显示出年久失修的窘迫。几个老道士皆是面黄肌瘦，眼神浑浊，透着久居山野的麻木与畏缩，看不出丝毫异常。
萧绝作为御前得力的内侍，自然随行在侧。他今日换回了那身玄色太监服制，低眉顺眼，神情恭谨淡漠，行动间规矩无比，仿佛昨夜那个一身煞气、夜探香闺逼问她的黑衣人只是沈青釉的一场幻觉。
但沈青釉能感觉到，那看似平静的表象下，紧绷如弦的警惕。他的余光，始终若有似无地笼罩着她和这座道观的每一个角落。
皇帝似乎真的只是来陪沈青釉“怀旧”的，信步由缰，听观主结结巴巴地介绍着三清殿、祖师堂，态度温和，偶尔还问几句观中生计、经典传承之类无关痛痒的话。
沈青釉心知不能再等，必须主动制造机会。行至观中一棵高大的银杏树下时，她适时地停下脚步，仰头望着满树金黄叶片，眼中泛起追忆的朦胧水光，轻声道：“皇上，臣妾记得……小时候母亲常带臣妾在这树下玩耍，那时还有一位……一位颇懂医理、慈眉善目的道长，常给臣妾糖果吃，好像……好像是姓玄……”
她的声音不大，但在相对安静的环境里，足以让近处的人听清。
话音落下瞬间，气氛微不可察地一滞。
皇帝李钧的目光若有所思地看向她。
一旁的观主老道脸上却浮现出茫然之色，小心翼翼地躬身回道：“良媛娘娘怕是记差了？贫道在此观修行四十余载，观中从未有过一位姓玄的道长啊。懂医理的……倒是有过一位清虚师侄，可他早已还俗归乡多年了……”
沈青釉心头猛地一沉！没有？怎么会没有？父亲手札中提及白云观玄一道长时语气敬重，绝非杜撰。是这观主在撒谎？还是时过境迁，人事全非？
她迅速用眼角余光瞥向萧绝。只见他垂着眼睑，面无表情，仿佛根本没听到这边的对话，但他垂在身侧的手，指节却几不可见地绷紧了一下。
就在沈青釉心念急转，思索如何圆回这话时，皇帝李钧却淡淡开口了，他拍了拍沈青釉的手背，语气带着一丝宠溺的包容：“爱妃那时年幼，记忆有所偏差也是常情。或许是你母亲提及的别处道长，或是记混了道号。不必执着。”
他轻描淡写地将此事揭过，仿佛只是安抚妃嫔的一点小失误。
但沈青釉却敏锐地捕捉到，皇帝那深邃的眼眸深处，掠过一丝极淡的、难以捉摸的幽光。他根本不信观主的话，或者说，他对此产生了兴趣。
帝王心术，从不相信巧合。一个备受宠爱的妃嫔“无意”提及一个神秘道长，而当地道观主却矢口否认……这本身就足够引人遐想。
“是臣妾糊涂，扰了皇上雅兴。”沈青釉立刻顺势而下，面露赧然，依偎得更紧些，将小女儿的娇憨与失落扮演得恰到好处。
队伍继续前行，气氛似乎恢复了正常。
但暗地里的波澜，却已悄然扩散。
参观完毕，皇帝象征性地赐下些银钱布匹给道观，以示恩泽。观主千恩万谢。
圣驾并未在观中久留，很快便起驾，前往附近早已备好的行宫歇息。
回到行宫安排给她的精致殿阁，沈青釉屏退左右，独坐窗前，心中疑窦丛生。观主的否认在她意料之外，但皇帝的反应和萧绝那细微的紧绷，又让她确信其中必有蹊跷。
是有人提前警告了观主？还是“玄一”此人的存在本身就是一个需要抹去的秘密？
夜色再次降临。
行宫的守卫虽森严，但比起皇宫大内，终究多了些空隙。
沈青釉几乎有种预感，他还会来。
果然，将近子时，窗外传来极轻微的叩击声。
沈青釉深吸一口气，走到窗边，轻轻推开窗户。
萧绝依旧是一身夜行衣，如同暗夜修罗般立在窗外，月光勾勒出他冷硬的侧脸轮廓。这次，他没有蒙面，脸色在月光下显得有些苍白，眼神却比昨夜更加深邃难测，里面翻滚着压抑到极致的风暴。
“你究竟想做什么？”他的声音低沉沙哑，带着一种极度疲惫下的锐利，“煽动皇帝来此，又当面提及那个名字……沈青釉，你到底知道多少？”
“我知道的，或许不如萧公公想象的多。”沈青釉冷静地回视他，“但我沈家冤案卷宗中，确实提及家父与白云观玄一道长有旧。我只是想来碰碰运气，看看能否找到一点蛛丝马迹。倒是萧公公……还有那位观主，反应着实令人玩味。”
她故意顿了顿，观察着他的表情，缓缓道：“观主说，从未有过姓玄的道长。萧公公，你说……是他在撒谎，还是……那位道长，已经‘不存在’了？”
最后几个字，她说得极轻，却像一把淬毒的匕首，直刺萧绝的心防。
萧绝的呼吸陡然粗重了几分，眼底瞬间涌上骇人的赤红，他猛地出手，却不是攻击沈青釉，而是狠狠一拳砸在旁边的窗棂上！
“砰”的一声闷响，木质窗棂竟被他砸得裂开细纹。
“闭嘴！”他低吼道，胸口剧烈起伏，显然情绪已处于失控边缘，“不要再查！不要再问！这不是你能触碰的！会死的……所有人都会死！”
他的威胁里，竟然透出了一丝近乎绝望的恐惧。
沈青釉被他这突如其来的爆发惊得后退半步，但他的话，反而印证了她最深的猜测——玄一道长及其代表的秘密，危险到足以致命，并且，萧绝极有可能在保护这个秘密，或者……与这个秘密息息相关的人。
她强压下心悸，稳住声音：“死？我沈家满门抄斩的那一刻，我就已经死过一次了。萧绝，你以为我还在乎吗？”
她第一次直呼他的名字，带着一种冰冷的决绝：“要么，你现在就杀了我灭口。要么……告诉我，玄一道长到底是谁？他和我沈家的案子，和你的仇恨，到底有什么关系？”
她向前一步，逼近他，仰视着他那双充满痛苦与挣扎的眼睛，声音压得极低，却字字清晰：“我们……难道不可能是同一边的人吗？”
这句话，如同惊雷，炸响在萧绝耳畔。
他猛地低头，死死盯住她。杀意、挣扎、动摇、还有一丝被说中心事的震骇，在他眼中疯狂交织。
夜风吹过，带来远处山林模糊的松涛声。
两人在窗内窗外对峙着，一个赌上了性命寻求真相，一个背负着血海深仇守护秘密。
那根连接着他们的、名为仇恨与阴谋的线，在这一刻，绷紧到了极致。
仿佛下一秒，就要断裂，或者……缠绕得更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