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风似乎都凝滞了。
萧绝眼中疯狂交织的情绪,如同被投入烈火的冰,在极致的沸腾后,骤然冷却成一种死寂的、深不见底的幽寒。那几乎要破体而出的杀意,被他以一种近乎自残的方式强行压回深处。
他盯着沈青釉,仿佛要将她这副看似柔弱却胆大包天、句句直戳他肺管子的模样刻进骨头里。
良久,他才极其缓慢地松开砸在窗棂上的拳头,指关节处已是血肉模糊,但他仿佛感觉不到疼痛。声音嘶哑得像是被砂石磨过:“同一边?沈青釉,你根本不知道‘那一边’意味着什么。是万丈深渊,是永世不得超生!”
他的拒绝依旧冰冷,但那层坚硬的外壳,似乎被沈青釉那句“同一边”和毫不退缩的决绝撞出了一丝微不可见的裂痕。他不再咆哮,而是用一种近乎疲惫的绝望陈述着。
“我不知道,是因为你从不给我知道的机会!”沈青釉抓住他语气里那一丝松动,步步紧逼,她的声音也因激动而微微发颤,“我沈家一百三十七口,血染刑场!我父亲一生清正,最终却顶着谋逆的污名屈死!萧绝,你以为只有你背负着血海深仇吗?我的深渊,早已在我眼前展开过了!”
她眼中浮起一层水光,却被她倔强地逼退,只剩下灼人的亮:“告诉我,玄一道长是谁?他是不是还活着?他是不是知道什么?哪怕只有一丝可能与我沈家案情有关,我就必须查下去!你可以选择杀了我,或者……让我成为你的助力,而不是敌人。”
“助力?”萧绝嗤笑一声,那笑声里充满了无尽的嘲讽与悲凉,“你凭什么?凭你这妃嫔的身份?还是凭你那一腔复仇的热血?在这盘棋里,你连做棋子的资格都勉强!”
话虽如此,他却并没有再次动手,也没有离开。他只是站在那里,像一头被困在绝境的孤狼,警惕地打量着唯一可能接近他的人,衡量着靠近的危险与……那微乎其微的可能。
沈青釉看出了他的动摇。她心一横,祭出了最后,也是最大胆的筹码。
她缓缓抬起依旧带着他指印的手腕,声音压得极低,却清晰无比:“凭我知道你是谁,却还站在这里。凭皇帝……已经开始对‘白云观’和‘玄一’这个名字产生了兴趣。”
萧绝的身体猛地一震,眼神骤然锐利如刀,直射向她。
沈青釉毫不避让地回视:“今日观主否认时,皇上的眼神,你看得比我清楚。帝王多疑,他不会放过任何一点不寻常。你以为你瞒得住多久?一旦陛下深究,你猜,是你这‘忠心耿耿’的御前太监先被怀疑,还是我这个‘思亲心切’的深宫妃嫔先被审问?”
她这是在威胁他,也是在陈述一个冰冷的事实。皇帝的兴趣被勾起,就像打开了潘多拉魔盒,谁也无法预料接下来会放出什么。他们两人,事实上已经被无形的线绑在了一起。
“你……”萧绝的气息再次不稳,他被她的胆大妄为和精准的判断气得几乎呕血,却又无法反驳。他千算万算,没算到会突然冒出这么一个不管不顾、非要往死路上撞的女人,更没算到皇帝会因为她一句“无心之言”而真的留意。
沉默再次降临,却比之前的对峙更加紧绷和复杂。空气里弥漫着权衡、猜忌,还有一丝被残酷现实逼到角落的无奈同盟感。
就在沈青釉以为他依旧会拒绝,甚至可能真的痛下杀手时,萧绝却极其突兀地转移了话题,声音干涩:“你父亲……沈文正……他当年……是否有一块双鱼佩?白玉质地,鱼眼处有一点天然朱砂痣?”
沈青釉猝不及防,愣在原地。父亲的确有这样一块贴身佩戴的玉佩,是她母亲当年的嫁妆之一,父亲极为珍视,她幼时还常拿在手中把玩,对那一点独特的朱砂痣印象极深。这事极为私密,外人绝不可能知晓!
她的反应无疑是最好的答案。萧绝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底翻涌着更加复杂难言的情绪,痛苦、追忆、还有一丝……难以置信的恍然。
他猛地伸手入怀,动作急促地掏出一件东西,塞到沈青釉眼前。
月光下,那赫然正是一块白玉双鱼佩!形态、质地,尤其是其中一条鱼眼睛那一点清晰的朱砂痣,与父亲那块一模一样!
沈青釉呼吸骤停,猛地一把将玉佩抓在手中,冰凉的触感却让她指尖发烫。她反复摩挲,确认这绝非仿造!
“这……怎么会在你这里?!”她声音颤抖,猛地抬头看向萧绝,眼中充满了震惊与困惑。
父亲赴死前,此佩应随他入狱,或被抄家没官,绝无可能流落到一个假冒太监的仇人之后手中!
萧绝看着她紧握玉佩的手,眼神晦暗不明,声音低沉得仿佛来自深渊:“这是他……托付给我师父的。在他入狱前三日。”
“你师父?”沈青釉心脏狂跳,一个不可思议的念头浮上心头,“玄一道长?!”
萧绝没有直接回答,但沉默已是默认。他看着那块玉佩,仿佛看着一段沉重不堪的过往,缓缓道:“他让我师父……保住沈家一点血脉。可惜……我师父赶到时,已然太迟……女眷没入宫廷,男丁……尽数问斩。”
他说的每一个字,都像重锤砸在沈青釉心上。父亲在最后时刻,竟还试图通过这种方式为家族留一线生机?而眼前这个浑身充满仇恨的男人,他的师父,竟然受父亲所托?
那他和他的仇恨……
“你师父……玄一道长,他现在何处?”沈青釉急声追问,声音哽咽。
萧绝的脸上瞬间蒙上一层极深的阴霾和痛楚,他扭开头,避开她的目光,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死了。”
“七年前。就在这白云观后山。”他补充道,声音里是压抑了无数个日夜的血腥与悲怆,“被一场‘意外’的大火,烧得尸骨无存。连同观中所有可能与他有关的卷宗、痕迹,都被抹得干干净净。”
沈青釉如遭雷击,呆立当场。
所以,观主说没有玄一道长,并非完全撒谎,而是因为真正的玄一,早已作为一个需要被抹去的秘密,彻底“不存在”了!
而杀害玄一的凶手,极有可能与构陷沈家、与萧绝所复仇的对象,是同一伙人,甚至可能就是同一个人!
所有的线索在这一刻猛地串联起来,勾勒出一个庞大、黑暗、令人窒息的阴谋轮廓。
她终于明白,为何提及“白云观”和“玄一”时,萧绝会有那般剧烈的反应。那不仅是他师父的殒身之地,更是他血仇的核心所在,是他拼死也要保护的、关于逝者和真相的最后堡垒!
而她的父亲,竟在无意中,也曾与这个核心有过如此深切的关系。
看着萧绝侧脸上那难以掩饰的痛楚和孤寂,沈青釉心中百感交集。恨意依旧存在,但此刻,更多的是一种同病相怜的悲怆和震撼。他们果然被同一根仇恨的绞索捆绑着,坠向同一个深渊。
“所以……”沈青釉的声音轻得像叹息,“你的仇人,也是我的仇人。”
萧绝猛地转回头,眼神锐利地看向她,带着警告,也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探询。
沈青釉紧紧握着那枚仿佛还带着父亲和眼前这个男人师父体温的双鱼佩,迎着他的目光,一字一句道:“现在,你还觉得,我们不是同一边的人吗?”
这一次,萧绝没有再立刻反驳。
他只是深深地看着她,看着这个屡次打破他计划、将他逼到墙角、却又奇迹般地握着与他渊源深厚信物的女人。
冰冷的堤防,似乎在真相残酷的冲击和对方毫不退缩的坚定下,终于裂开了一道无法忽视的缝隙。
夜,还很长。
窗内窗外,两人之间的空气,已然彻底改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