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绝的沉默,像一块投入深潭的巨石,在沈青釉心中激起惊涛骇浪,表面却维持着诡异的平静。他没有承认,但也没有再否认。那深不见底的眼眸中,冰封的堤坝裂开缝隙后,涌出的不是温暖的涓流,而是更加复杂汹涌的暗潮——有审视,有挣扎,有挥之不去的警惕,还有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被命运捉弄后的荒谬感。
他看着沈青釉紧握双鱼佩的手,那用力到指节发白的程度,泄露了她内心远不如表面那般镇定。这块玉佩,是连接他们破碎过往的唯一实物见证,沉重得几乎烫手。
“即便同一边,”他终于再次开口,声音低沉沙哑,却不再充满暴戾,而是带着一种极度疲惫的审慎,“前面也可能是死路一条。你知道得越多,死得越快,甚至会连累你想保护的人。”他的目光若有似无地扫过外间依旧昏睡的云禾。
“我早已无所可失,除了这条苟延残喘的命。”沈青釉迎着他的目光,毫不退缩,“至于连累……萧公公,从你昨夜闯进这里,从皇上今日对白云观产生兴趣开始,你觉得我还能独善其身吗?”
她将玉佩紧紧攥在手心,冰冷的玉石已被她的体温焐热:“我们已经被绑在了一起,无论是被仇恨,还是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与其互相猜忌内耗,被幕后之人逐个击破,不如……有限度地合作。”
她用了“有限度”这个词,显示她并非全然天真,也清楚两人之间仍有难以逾越的信任鸿沟和各自的目的。
萧绝眼底闪过一丝极淡的讶异,似乎没料到她在如此情绪激荡下还能保持这般清晰的思路。他沉默了片刻,像是在权衡利弊,评估风险。夜风吹动他额前的几缕碎发,拂过他紧蹙的眉峰。
“合作?”他重复了一遍,语气莫测,“你想怎么合作?”
“信息共享。”沈青釉立刻道,她知道这是目前最能打动他的条件,“你在暗,我在明。宫闱之内,妃嫔之间的流言蜚语、皇帝偶尔流露的只言片语,或许有你查探不到的消息。而我,需要知道关于我父亲、关于玄一道长、关于那个共同仇敌的更具体的线索。至少,让我知道我正在面对的是什么。”
她顿了顿,补充道,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涩然:“当然,若你觉得哪些信息会危及你的……大计,你可以选择不说。但至少,在可能波及我性命、或与我沈家案情直接相关时,给我一点提示,让我不至于死得不明不白。”
这话说得极为现实,甚至有些卑微,却恰恰戳中了萧绝内心某种隐秘的顾虑。他确实怕这个不受控制的女人胡乱冲撞,打乱他布局多年的计划,更怕她因无知而轻易送命,届时……他握了握拳,不愿深想那莫名涌起的烦躁感因何而来。
“好。”半晌,他几乎是咬着牙吐出一个字,像是做出了一个极其艰难的决定,“但约法三章。”
“第一,不许再擅自行动,尤其是利用皇帝!今日之事,绝不能再发生第二次!”他眼神锐利如刀,带着后怕的余悸和警告。
沈青釉抿了抿唇,点头:“可以。但若遇紧急情况,我需有自保和向你传递信息的方法。”她并非完全妥协,而是在争取主动权。
萧绝看了她一眼,似乎衡量了一下,从怀中取出一个极小、看似普通的黑色药瓶,塞到她手里:“遇急事,将瓶中药粉少量撒在缀霞阁东南角窗台盆栽的土里。我若看到,自会设法见你。”这方法隐秘,但风险依旧极大。
沈青釉默默接过,握紧。这是通向危险真相的钥匙,也是连接他们之间诡异同盟的信物。
“第二,关于我师父、我的身份以及仇家,在你没有足够能力自保前,知道得越少越好。该告诉你时,我自会告知。不得追问!”他的语气斩钉截铁,不容置疑。
沈青釉虽然心有不甘,但也明白这是底线,再次点头。
“第三,”萧绝的目光变得极其深沉,带着一种近乎残酷的冷静,“记住你的身份,也记住我的。我们是合作,也仅限于合作。一旦事不可为,或你成为拖累,我会毫不犹豫地舍弃你。别指望会有任何例外。”
这话冰冷彻骨,像一把淬冰的匕首,试图割裂开任何可能滋生的不必要的温情或幻想。
沈青釉的心像是被那冰刃刺了一下,细微的刺痛后,涌起的是更强烈的倔强。她昂起头,唇角甚至勾起一丝极淡的、同样冰冷的弧度:“巧了,萧公公。我也正想提醒你,若你危及我追查沈家真相的机会,或试图利用我作饵,我亦会不惜一切反击。我们之间,只有互惠互利,别无其他。”
她的反应似乎反而让萧绝怔了一下,随即眼底掠过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神色,似是欣赏,又似是更深的忌惮。这个女人,远比他想象的更加坚韧和清醒。
“最好如此。”他最终只是冷冷地丢下一句,算是认可了这冰冷而脆弱的盟约。
气氛一时有些凝滞。合作的框架粗陋地搭起,但横亘在两人之间的,依旧是深不见底的猜疑和巨大的身份鸿沟。
“那……现在能否告诉我,”沈青釉打破沉默,声音压得极低,“当年白云观那场大火,你可查到什么线索?还有,观主今日矢口否认,是全然不知,还是……受了胁迫或封口?”这是目前最直接、也相对“安全”的问题。
萧绝的眼神瞬间阴鸷下来,周身气息再度变得危险:“大火现场处理得极其干净,像是专业的人的手笔,绝非意外。至于那个观主……”他冷哼一声,“要么是真不知情,当年的知情人早已被清理干净。要么,他就是被留下的眼线,奉命守着这个地方,防止任何人探查。今日皇帝突然驾临,恐怕已经惊动了幕后之人。”
他的分析让沈青釉后背发凉。这意味着,他们的行动可能已经打草惊蛇。
“那你……”她不禁担忧地看向他,他今夜冒险前来,是否增加了暴露的风险?
萧绝似乎看穿了她的想法,语气淡漠:“我的事,无需你操心。管好你自己,近期安分些,皇帝那边……我自会应对。”他显然不愿多谈自己将如何善后,语气中透着惯有的掌控感。
就在这时,远处传来了打更的梆子声,悠长而空洞,提醒着夜已极深。
萧绝神色一凛,侧耳倾听片刻,低声道:“我该走了。记住我的话。”他的目光最后在她脸上停留了一瞬,那目光深沉难辨,似乎想再说什么,最终却只是抿紧了薄唇。
不等沈青釉回应,他身形一闪,已如鬼魅般悄无声息地掠出窗外,融入浓重的夜色,消失得无影无踪。
窗外的冷风灌入,吹得沈青釉一个激灵。
她下意识地关好窗户,背靠着冰冷的窗棂,缓缓滑坐在地上。手心里,那块双鱼佩硌得她生疼,另一只手里的黑色小药瓶则冰凉刺骨。
一场突如其来的对峙,换来一个更加危机四伏、却也终于撕开一道口子的局面。
盟友?他们或许算不上。
但至少,不再是完全的孤立无援,不再是盲人摸象般的绝望探寻。
只是,这条刚刚搭起的细丝般的联络,另一端系着的,是复仇的烈焰,亦是随时能焚毁自身的深渊。
外间,云禾发出一声模糊的呻吟,似乎快要醒来。
沈青釉迅速收敛起所有外露的情绪,将玉佩和药瓶小心翼翼地藏入贴身的暗袋,整理好微乱的衣襟和发丝,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的表情恢复平静。
只是那剧烈的心跳,和眼底深处燃烧的、混合着恐惧与决绝的火焰,久久无法平息。
夜还很长,宫阙重重,杀机四伏。
她和萧绝,这两个被仇恨和命运捆绑的灵魂,在这深宫棋局中,各自落下了沉重而危险的一子。棋局,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