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驾在行宫停留两日后，启程回銮。
回程的气氛与去时截然不同。去时是皇帝携美出游，带着几分闲适与探究；回时却像是无形的弦被悄然绷紧，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压抑的静谧。皇帝李钧坐在御辇中，面容沉静，看不出喜怒，但偶尔投向车外或沉思时，那深邃眼眸中掠过的精光，却让随侍的宫人内监们大气都不敢喘。
沈青釉安分地待在自己的车驾里，恪守着与萧绝那“有限度合作”中关于“安分”的约定。她不再刻意表现感怀，也不再试图从皇帝口中套话，只是偶尔透过车窗，望着官道两旁飞速后退的秋日景象，眼神沉静，仿佛真的将那次白云观之行当作了一次普通的怀旧。
然而，她的内心绝非平静。袖中暗袋里的双鱼佩和那小小的黑色药瓶，无时无刻不在提醒着她那夜达成的危险盟约，以及背后隐藏的滔天巨浪。她反复咀嚼着萧绝关于白云观大火和观主的分析，越想越觉得寒意刺骨。那股能将一切痕迹抹除得如此干净的力量，该是何等可怕？而皇帝的兴趣，究竟是福是祸？
她注意到，回程的护卫似乎更加森严，萧绝的身影在御前侍从的队伍中时隐时现，依旧是那副低眉顺眼、恭谨干练的模样，但她能感觉到，他周身的气息比以往更加冷凝，像是一把收入鞘中却随时可能暴起饮血的利刃。他们之间再无任何眼神或言语交流，那夜窗前的对峙与妥协，仿佛只是一场幻梦。
但沈青釉知道，那不是梦。命运的齿轮已经咔哒作响，将他们无情地卷向未知。
抵达皇宫时，已是黄昏。重重宫门次第打开，又将那繁华与枷锁一并收回。
皇帝并未立刻回寝宫，而是直接去了御书房，并吩咐沈青釉先回缀霞阁歇息，晚些时候再召她伴驾。语气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疏离。
沈青釉恭顺地应下，心中却微微一沉。皇帝的态度，似乎有了一些微妙的变化。不再像离宫前那般带着明显的兴味和宠溺，反而多了些审视和距离感。
回到缀霞阁，云禾早已带着宫人跪迎。小丫头脸色还有些苍白，对于那夜自己莫名昏睡过去的事感到后怕和困惑，但见主子安然归来，总算松了口气，忙前忙后地伺候沈青釉梳洗更衣。
“主子，您可算回来了。您不在这些日子，宫里……”云禾一边为她篦头，一边压低声音，欲言又止。
“宫里怎么了？”沈青釉从镜中看她。
“也没什么大事，”云禾斟酌着词句，“就是……皇后娘娘似乎凤体欠安，免了这两日的请安。还有……薛贵妃那边，好像往御书房送了几次点心，但皇上都没见……”
沈青釉眸光微闪。皇后称病？薛贵妃献殷勤被拒？这后宫的风向，似乎总是随着帝王的心意微妙转动。皇帝此刻的心思，显然不在这些妃嫔的争宠手段上。
“嗯，知道了。”她淡淡应了一声，并未多言。
梳洗完毕，用了些清淡的晚膳，皇帝召见的旨意却迟迟未至。反而等来了御前的一个小太监，传的是口谕，道是皇上政务繁忙，今夜就不召良媛过去了，让良媛好生歇息。
这看似体贴的旨意，却让沈青釉的心更沉了几分。白日御辇上的疏离，夜晚的婉拒……皇帝的心思，果然被白云观之事占据了。他是在怀疑她？还是在暗中调查什么？
她不敢轻举妄动，只能按下性子，表现出一副温顺接受、甚至略带失落的模样，谢了恩，打发了小太监。
夜色渐深，缀霞阁内烛火昏黄。
沈青釉屏退左右，只留云禾在外间，自己则坐在窗边，看似随意地翻着一本诗集，心思却早已飞远。
皇帝此刻在做什么？是在查阅与白云观相关的卷宗？还是在密召什么人？萧绝……他又在何处？是否正面临着因皇帝起疑而带来的风险？
她下意识地摸了摸袖中的药瓶。现在，远未到需要使用它的时候。但她和萧绝那脆弱的同盟，显然已经面临着第一次无声的考验——来自帝王的莫测心思。
就在这时，窗外极远处，似乎传来一阵极其轻微、几乎难以察觉的衣袂拂风之声，速度快得惊人，一闪即逝。
沈青釉的心猛地一跳，捏着书页的手指下意识收紧。
是萧绝？还是……其他窥探的眼睛？
她强迫自己不要抬头去看，维持着翻阅诗集的姿态，呼吸却不由自主地放轻了。缀霞阁周围的监视，果然加强了。是因为皇帝的命令？还是萧绝所说的“幕后之人”也被惊动了？
这种明知被无数眼睛盯着，却不知对方是友是敌、意欲何为的感觉，几乎令人窒息。
时间在压抑的寂静中缓缓流淌。
不知过了多久，外间传来云禾均匀的呼吸声，小丫头终于撑不住睡熟了。
沈青釉却毫无睡意。她吹熄了内室的烛火，和衣躺在榻上，在黑暗中睁着眼睛，耳朵捕捉着外面的一切细微声响。
风声，虫鸣，远处隐约的更漏声……一切都似乎很正常，又似乎隐藏着无穷危机。
突然，她听到极其轻微的“嗒”一声，像是极小粒的石子落在窗台上的声音。
她的心脏骤然缩紧！这不是寻常的动静！
她屏住呼吸，一动不动地听着。
过了一会儿，又是极其轻微的一声“嗒”。
声音来自——东南角的窗户！
是信号？！萧绝的信号？但他明明给了药粉传递的方法，为何会用这种方式？是情况紧急到无法使用药粉？还是……陷阱？
沈青釉的心在胸腔里狂跳，冷汗瞬间浸湿了里衣。去，还是不去？
巨大的风险和对真相的渴望在她脑中疯狂交战。
最终，她一咬牙，极其缓慢地、无声无息地坐起身。她没有点燃烛火，而是借着窗外微弱的月光，蹑手蹑脚地走到东南角的窗边。
她没有立刻开窗，而是将耳朵贴近窗棂，仔细听着外面的动静。
一片死寂。
仿佛刚才那两声轻响只是她的错觉。
她深吸一口气，手下意识地按住了藏于袖中的银簪，另一只手极其缓慢地、推开一条极细的窗缝。
窗外月色如水，庭院中树影婆娑，空无一人。
只有窗台之上，月光照亮处，安静地躺着一枚——被捏得扁平的、小小的铜制箭簇？看样式，并非宫中侍卫常用之物，反而透着一种江湖的粗粝感。
箭簇旁边，还用极细的树枝，划了一个歪歪扭扭、几乎难以辨认的图案。
那图案简单却诡异，像是一只……扭曲的飞蛾？
沈青釉的瞳孔骤然收缩！
这不是萧绝的风格！这箭簇，这图案……是谁留下的？是什么意思？警告？挑衅？还是……另一种形式的“信息共享”？
她猛地抬头望向四周，夜色浓重，除了风吹树叶的沙沙声，再无任何异样。
留下这东西的人，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
她迅速将箭簇和树枝扫入手中，关紧窗户，背靠着冰冷的墙壁，心脏怦怦直跳，几乎要撞出胸腔。
皇帝起疑，监视加强，如今又多了这来历不明、意图难测的第三方……
深宫的夜，果然从未平静。
而她和萧绝那刚刚缔结的、脆如薄冰的盟约，尚未真正开始，便已置身于更加凶险叵测的激流漩涡之中。
那扭曲的飞蛾图案，如同一个不祥的烙印，深深烙在了这个惊心动魄的夜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