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绝离去后,留下的血腥气与那句“活下去,等”的余音,如同冰冷的蛛丝,缠绕在缀霞阁内,久久不散。
沈青釉呆立片刻,强压下翻腾的心绪和对他伤势的担忧,迅速行动起来。她仔细清理了榻边和他可能触碰过的地方,将所有染血的布条、残余的药粉小心翼翼包裹好,藏于妆奁最隐秘的夹层,待日后寻机处理。又点燃了味道清冽的冷梅香,试图驱散空气中那令人不安的铁锈味。
做完这一切,天边已泛起鱼肚白。她毫无睡意,坐在窗边,指尖冰凉地捏着那枚小小的纸卷。
纸卷上的字迹潦草却力透纸背,显然是萧绝在极度痛苦或紧急情况下所书。上面只有一个名字:“张婆子”。旁边还有一行小字注释:“原沈府浆洗房粗使,沈家出事后没入宫廷,现于浣衣局。”
张婆子……浆洗房粗使……
沈青釉努力在记忆中搜寻。沈家鼎盛时,仆役众多,她作为闺阁小姐,对浆洗房这类外院粗使仆役的印象极为模糊。但这个姓氏和职务,却像一颗投入深潭的小石子,激起细微却不容忽视的涟漪。
一个浆洗房的粗使婆子,为何会在沈家倾覆后独独被没入宫廷?而非与其他仆役一同流放或发卖?是巧合,还是其中藏着什么不为人知的关窍?萧绝在身受重伤、被杀手组织追杀的情况下,仍拼死送来这个名字,此人必定极其关键!
浣衣局……那是宫中最为辛苦肮脏之地,聚集着犯错的宫人、年迈体衰的老妪以及像张婆子这样从罪臣家没入的奴仆。龙蛇混杂,消息闭塞,却也可能是隐藏秘密最好的地方。
去,还是不去?
风险极大。皇帝的眼线或许正严密监视着她的动向,那个神秘的杀手组织“烛阴”也可能在暗处窥伺。自己任何一丝不寻常的举动,都可能引来灭顶之灾。
但不去,线索就断在这里。萧绝拼来的消息可能白费,家族冤案真相或许将永沉海底。而且,等待下去,危机并不会消失,只会像雪球越滚越大。
沈青釉深吸一口气,眼中闪过决绝。必须去!但不能贸然前去。
她需要一個合情合理的理由,一個能让她踏入浣衣局那片区域而不引人怀疑的借口。
接下来的两日,沈青釉表现得异常平静,甚至比往日更加深居简出,仿佛彻底被皇帝的“冷落”和之前的惊吓磨平了棱角,认命般地困守缀霞阁。她每日只是看书、临帖,对着那几幅御赐字画出神,偶尔在庭院中打理那些并不名贵的花草,一派与世无争的恬淡模样。
暗地里,她却吩咐云禾,将一批入秋后略显厚重、颜色也不再鲜亮的旧衣找出来。
“这些衣裳放着也是白占地方,料子尚可,只是颜色旧了,款式也不时新了。”沈青釉语气平淡地对云禾吩咐,“我瞧着浣衣局那边浆洗的宫人辛苦,许多人的衣衫都磨得发白了。你悄悄打听一下,若是可以,将这些旧衣捐赠过去,也算是积点善缘,全了主仆一场的情分。”
她刻意说得轻描淡写,仿佛只是一时兴起的善举,且针对的是浣衣局底层那些最不起眼的宫人,而非某个特定目标。
云禾不疑有他,只觉得主子心善,连忙应下:“良媛慈悲,奴婢这就去悄悄打听一下章程,必不声张,免得惹来是非。”
沈青釉点点头,补充道:“挑个稳当的人去办,你就别亲自去了,免得招眼。捐衣时,若能见到管事,不妨客气些,就说……望他们能分给那些最贫苦、年迈或是从外面进来的老妪,让她们也能沾点暖意。”
她巧妙地将“年迈”、“从外面进来的”这些特征点了出来,既不突兀,又暗暗圈定了范围。
云禾领命而去。沈青釉的心却悬了起来。这一步棋,走得险。万一被多心人察觉,很容易解读出别的意味。
等待云禾回音的时间变得格外漫长。期间,皇帝那边依旧没有任何动静,仿佛彻底遗忘了她这个人。但这种沉寂,比直接的雷霆怒火更令人窒息。缀霞阁外的守卫依旧森严,那些隐藏在暗处的视线也从未消失。
“烛阴”也再未出现,那诡异的飞蛾标记仿佛只是一个噩梦。但沈青釉知道,那绝不是梦。萧绝的伤和那个名字,就是血淋淋的证明。
终于,在沈青釉几乎要按捺不住时,云禾回来了,脸上带着一丝轻松的笑意:“良媛,办妥了。浣衣局的管事姑姑起初还不敢收,怕不合规矩。后来听说是良媛的善心,又只是些旧衣,给底下苦命人添件衣裳,便千恩万谢地收下了。还说了,一定按您的吩咐,分给那些最可怜的老嬷嬷们。”
“那就好。”沈青釉心下稍安,状似无意地问,“那边……情形如何?可是如传言中那般辛苦?”
云禾叹了口气:“何止是辛苦!奴婢虽没进去,只在外面等了等,就闻到那股子皂角和霉湿混合的味道,看到那些嬷嬷们的手,一个个都泡得发白红肿,跟萝卜似的。听说里面规矩还大,动不动就打骂罚跪,真是……唉。”
沈青釉的心微微抽紧。那张婆子若真在那里,这些年不知吃了多少苦头。她稳住心神,又问:“你可有见到……那些年纪大些的婆子?都是从各处来的吧?”
云禾摇摇头:“那倒没有,接待的是个中年姑姑,那些做粗活的都在里头忙活,等闲不出来。不过奴婢听那姑姑提了一嘴,说是有几个从宫外进来的老嬷嬷,手脚都不利索了,您这衣裳真是雪中送炭呢。”
“宫外进来的……”沈青釉低声重复了一句,心中有了计较。机会已经创造,下一步,就必须她亲自去看了!
又隔了一日,沈青釉以“御赐的字画需精心装裱方能不辜负圣恩”为由,向宫内司递了条子,申请去一趟负责宫内器用制作与修缮的内府监下属作坊,询问装裱事宜。这是一个合情合理且低调的请求,宫内司很快批了条子,但明确要求必须有侍卫“护送”。
沈青釉早有预料,平静接受。
内府监的作坊区域,与浣衣局恰好位于皇宫东北角的同一片区域,虽不同路,但有一段宫道是重合的。
沈青釉乘坐着简单的青帷小车,在两名面无表情的侍卫“护送”下,缓缓向着东北角行去。她的心跳逐渐加快,手心微微出汗。
车轮碾过青石板路,发出单调的声响。越是靠近那片区域,空气中那股淡淡的、属于浣衣局的独特皂角与潮湿气味便隐隐传来。
终于,在一个岔路口,一边通向内府监作坊,另一边较窄的巷子尽头,便是那扇沉重的、象征着辛苦与污浊的浣衣局大门。
就在车子即将驶过分岔路时,沈青釉突然轻声对车旁的云禾道:“云禾,我方才似乎看到一只耳坠掉在来时路上了,像是去年生辰时母亲送的那对珍珠的,你快沿路回去找找。”
云禾一愣,下意识地看向沈青釉的耳朵——那双珍珠耳坠明明好好地戴在她耳垂上!但她看到主子眼中那不容置疑的急切和一丝深意,立刻反应过来,连忙道:“是!奴婢这就去找!”说着,便急匆匆地往回跑。
“停车。”沈青釉又对驾车的小太监和侍卫道,“我有些头晕,在此歇息片刻,等云禾回来。”
车子停下。两名侍卫对视一眼,一人留在车旁,另一人则不动声色地向前几步,看似警戒,实则挡住了通往内府监的路,目光却也不可避免地扫向浣衣局那个方向——这是人的本能。
沈青釉要的就是这片刻的停顿和他们的注意力被稍稍分散的瞬间!
她掀开车帘一角,目光急切地投向浣衣局门口。
正是劳作时分,局门大开,隐约可见院内悬挂着无数湿漉漉的衣物,如同林立的幡旗。几个穿着灰色粗布衣裳、头发花白的身影正佝偻着腰,在院中吃力地捶打搓洗着堆积如山的衣物,水花四溅。
她的心跳如擂鼓,目光飞快地在那几个老妪身影间搜寻。
一个,不是……两个,弯腰太深看不清脸……第三个,侧脸沧桑,手上动作麻木……
就在她几乎要绝望时,一个端着沉重木盆、踉踉跄跄从屋内走出的老妪吸引了她的注意。那老妪身形干瘦,满脸深刻的皱纹,一双眼睛浑浊无光,但偶尔抬起擦汗时,那侧脸的轮廓……沈青釉的心猛地一跳!
虽然过去了这么多年,虽然被岁月和苦难折磨得面目全非,但那依稀的骨相……像!很像她记忆中浆洗房里那个总是沉默寡言、低头干活的张婆子!
那老妪似乎感受到了注视,茫然地抬起头,朝着宫道的方向望来。
就在四目即将隔空相对的一刹那——
“良媛,”身后那名侍卫突然冷硬地开口,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警示,“此地污秽,不宜久留。云禾姑娘想必很快回来,我们该走了。”
同时,另一名侍卫也转过身,目光锐利地看向沈青釉,仿佛已洞悉她的一切意图。
沈青釉的心瞬间沉到谷底。
被发现了?还是单纯的例行公事?
她猛地放下车帘,隔绝了那道可能与她对接的视线,也掩去了眼底所有的惊涛骇浪,声音尽力保持平稳:“……嗯,走吧。”
车子再次缓缓启动,驶向内府监方向。
车内,沈青釉背脊冰凉,指尖深深掐入掌心。
她找到了!几乎可以肯定,那就是张婆子!
但最后那一刻,侍卫的打断绝非偶然!皇帝的人,果然在死死地盯着她!她任何一丝偏离“正常”的举动,都会立刻被上报!
这条路,比她想象的更加艰难。与张婆子接触,更是难如登天!
然而,就在这沉重的挫败感中,那双浑浊却偶然抬起的眼睛,却像黑暗中的一点微光。
张婆子还活着,她就在那里。
只要人还在,就总有办法。
只是,必须更加小心,更加……耐心。
而那双鱼佩、黑药瓶、飞蛾箭簇,此刻在袖中,仿佛也变得更加沉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