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内府监返回缀霞阁的路，显得格外漫长而压抑。

沈青釉端坐车中，面色平静无波，内心却似沸水翻腾。侍卫那一声冰冷的警示，如同兜头浇下的一盆雪水，让她彻底清醒——皇帝对她的监视和戒备，远比她想象的更为严密和敏锐。任何试图接近浣衣局的行为，都可能被瞬间扼杀。

张婆子近在咫尺，却又远在天涯。

回到缀霞阁，屏退左右，只留云禾一人在跟前伺候茶水时，沈青釉端着茶盏的手才几不可察地微微颤抖。温热的茶水也无法驱散她心底那股寒意。

“良媛，您脸色不太好，可是在内府监累着了？还是……”云禾小心翼翼地问道，眼神里满是关切和未散的后怕。她虽不完全明白主子今日为何突然要捐衣又要去内府监，但侍卫那声呵斥和主子瞬间苍白的脸色，她都看在眼里。

沈青釉放下茶盏，抬眸看向云禾，这个自入宫便跟着自己，虽胆小却忠心耿耿的丫头。一个念头在她心中疯狂滋长——靠她自己，绝无可能再接近浣衣局。但若是……若是云禾呢？一个低等宫女，偶尔去浣衣局送些无关紧要的东西，或打听些无关痛痒的消息，是否不会引起那般警惕？

但这念头刚升起，就被她强行压下。太危险了！将云禾牵扯进来，无异于将她推入火坑。皇帝的人无孔不入，“烛阴”的杀手神出鬼没，一旦被发现，云禾必死无疑。

她不能这么自私。

“无妨，只是有些头晕，歇歇便好。”沈青釉勉强笑了笑，岔开话题，“那对耳坠，可找到了？”

云禾脸上立刻露出懊恼：“奴婢沿着路来回找了两遍，都没见着……定是不知道滚落到哪个角落里去了，都是奴婢不好，没伺候周全……”

“罢了，找不到便算了，也不是什么顶要紧的东西。”沈青釉语气温和，心中却是一动。耳坠没了，正好……或许可以借此再试探一次？但必须更加迂回，更加自然。

之后两日，沈青釉依旧过得如同一潭死水，甚至比之前更加“安分守己”，仿佛真的被那日的“警示”吓住了，彻底熄了所有心思。只是偶尔会对着一对空了的耳坠盒叹息，流露出几分少女丢失心爱之物的怅惘。

这日午后，她似无意中对云禾念叨：“那对珍珠耳坠虽不值钱，却是母亲所赠，如今丢了一只，总觉得心里空落落的。也不知是掉在宫里何处了……”

云禾忙安慰道：“良媛宽心，许是哪日打扫时，哪个小宫女捡了去，一时贪玩藏起来也不敢说。奴婢日后多留意着问问便是。”

沈青釉摇摇头，像是突发奇想：“那日只去了内府监一路……或许，是掉在车上了？或是……路过浣衣局那边时，颠簸了一下，会不会那时震落了？”她蹙着眉，努力回忆的样子，“我记得路过那边时，车子似乎颠了一下。”

云禾眼睛一亮：“对啊！说不定就掉在浣衣局附近了呢！那边人来人往杂沓，若是掉在路上，早被人捡走了。但若是掉在墙根草丛这些不起眼的地方，或许还在！”

沈青釉看着她，眼中带着一丝期盼，却又犹豫道：“可是……那日侍卫大哥说，那边污秽，不让我们久留……”

云禾顿时也蔫了，那日侍卫冰冷的眼神她也记得。

主仆二人相对沉默片刻。

忽然，云禾像是下定了决心，压低声音道：“良媛，要不……奴婢偷偷去一趟？就说是去问问前两天捐的旧衣分发得如何了，可还合用？顺便……就在门口附近，假装系鞋带或者整理裙角，飞快地扫两眼墙根草丛？绝不进去，也绝不久留！就问句话的功夫，应该……应该不妨事吧？”

沈青釉的心猛地揪紧。她看着云禾那双清澈却带着豁出去般勇气的眼睛，既感动又愧疚。“不行，太危险了。”她几乎是立刻拒绝。

“良媛！”云禾急了，“您平日待奴婢恩重如山，这点小事奴婢不怕！再说，咱们问捐衣的事，名正言顺啊！奴婢就站门口，不多看不多问，找到找不到耳坠都不要紧，主要是个由头，万一……万一真能找到呢？那是夫人的心意啊！”

沈青釉沉默了。她知道这是目前唯一可能接触到浣衣局边缘而不立刻引起致命怀疑的办法。利用一个宫女对主子的忠心和对一件小事的执着，看起来合情合理，甚至有些卑微和可怜。

这深宫，逼得她不得不利用身边最亲近之人。

良久，她终于艰难地点了点头，声音干涩：“……务必小心。只在门口，问完就走，一眼都不要往里多看。找不到耳坠立刻回来，千万千万不要强求！安全最重要，明白吗？”她反复叮嘱，眼中是真实的担忧。

“哎！奴婢明白！”云禾重重点头，脸上竟因这被委以的“重任”而泛起一丝红光。

计划既定，云禾便寻了个由头，次日上午，提了个小篮子，里面装着几块新做的、声称要送给浣衣局管事姑姑尝尝的点心，再次前往浣衣局。

沈青釉在缀霞阁中坐立难安，时间仿佛被拉得无比漫长。每一刻都在担心云禾会出事，担心自己的决定会害了这个单纯的姑娘。

大约过了一个多时辰，就在沈青釉几乎要忍不住派人去打探时，云禾回来了。

她脸色有些发白，脚步匆匆，一进门就屏退了其他小宫女。

“怎么样？没事吧？”沈青釉立刻上前拉住她的手，发现她指尖冰凉。

云禾喘了口气，先是摇头：“奴婢没事，良媛别担心。”然后从袖中掏出一个小布包，打开，里面正是沈青釉“丢失”的那只珍珠耳坠！“良媛您看！真的找到了！就卡在浣衣局门外墙根的石缝里，差点就被落叶盖住了！”

沈青釉一愣，她没想到云禾真的能找到——那耳坠明明还在她的妆奁里！这只能是云禾为了让她安心，或是为了圆谎，不知从哪儿弄来的相似之物，或是……她心下一沉，有了不好的预感。

“你……”她刚想开口。

云禾却急急地打断她，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丝后怕和神秘：“良媛，奴婢……奴婢好像看到张婆子了！”

沈青釉的心猛地一跳：“你看清了？确定吗？”

“不确定……但很像！”云禾语速很快，“奴婢按您说的，只在门口跟管事姑姑说话，送点心，问旧衣的事。眼睛不敢乱瞟，但余光还是能看到院子里一些身影。其中一个老嬷嬷，端着盆出来倒水，侧脸……侧脸跟您之前模糊形容的有点像！而且她走路有点跛，右腿似乎不太利索。”

跛脚？沈青釉努力回忆，浆洗房的张婆子……似乎是有那么点印象，因为常年浸泡冷水，好像是有腿疾？

“还有呢？她还好吗？你可与她说话了？”沈青釉急切地追问。

云禾连忙摇头：“没有没有！奴婢哪敢！只是看了一眼，那管事姑姑就察觉了，立刻侧身挡住了奴婢的视线，语气也冷了几分，催着奴婢赶紧走。还说……说浣衣局都是罪奴贱役，污浊之地，让奴婢以后没什么事就别往那边去了，免得沾染了晦气，冲撞了贵人。”

沈青釉的心沉了下去。管事姑姑的反应，过于警惕和急促了。这反而印证了张婆子可能确实有问题。

“不过……”云禾像是想起了什么，又道，“奴婢临走时，慌慌张张的，不小心把帕子掉地上了。弯腰去捡的时候，好像……好像看到那个疑似张婆子的老嬷嬷，在偷偷看奴婢！那眼神……很奇怪，说不清是麻木还是……有点激动？然后她就被旁边一个凶神恶煞的婆子推了一把，踉跄着赶紧低头干活去了。”

偷偷的注视？激动的眼神？

沈青釉几乎可以肯定，那就是张婆子！她认出了云禾是自己身边的宫女！她可能也想传递什么信息！

“你做得好，云禾，辛苦了。”沈青釉紧紧握住她的手，感受到她还在轻微颤抖，知道这趟差事绝不像她说的那么轻松，定然是受了惊吓的。“这件事，烂在肚子里，对谁都不要再提起，知道吗？”

“奴婢晓得轻重！”云禾郑重道。

然而，就在沈青釉以为这次冒险总算有惊无险还略有收获时，傍晚时分，宫内司突然来了两个面无表情的嬷嬷，说是奉旨查验各宫用度，尤其是近期的赏赐和支出记录。

她们重点盘问了缀霞阁旧衣捐赠一事，事无巨细，包括捐赠了多少件、什么材质、经由谁手、浣衣局那边何人接收、说了什么话等等。幸好沈青釉早有准备，云禾也应对得体，回答得滴水不漏，只强调是良媛心善，怜悯下人。

嬷嬷们查无实据，又仔细查看了库房记录和剩余的旧衣，这才面无表情地离去。

但她们离去时，那审视冰冷的眼神，让沈青釉明白，皇帝从未放松过警惕。云禾的这一次“正常”走动，依然引起了怀疑和核查。

压力如山般袭来。

张婆子近在眼前，却隔着铜墙铁壁和无数双眼睛。皇帝、“烛阴”、还有那浣衣局里似乎也在监视着张婆子的恶婆子……层层阻碍。

她该怎么办？萧绝伤势未明，音讯全无，她孤立无援。

沈青釉走到窗边，望向沉沉的夜色，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袖中那枚冰冷的双鱼佩。

突然，她指尖一顿，感觉到双鱼佩的缝隙里，似乎沾着一点极其细微的、干涸的……暗红色痕迹。

是萧绝那夜留下的血吗？

她的心猛地一缩，一股尖锐的痛楚和强烈的担忧席卷而来。他到底伤得多重？现在是否安全？

在这种极致的压抑和担忧中，一种破釜沉舟的勇气，反而慢慢从心底滋生。

不能坐以待毙。

既然无法从外部接近，那能否……让张婆子自己出来？或者，制造一个必须让她出来的理由？

一个极其大胆、甚至堪称疯狂的念头，逐渐在她脑中成型。风险巨大，但或许是唯一能打破僵局的办法。

她需要等一个时机，一个能让浣衣局乱起来的时机。

而深宫之中，最不缺的，就是各种“意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