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内司嬷嬷的盘查像一道冰冷的警钟，敲碎了沈青釉最后一丝侥幸。皇帝的目光无处不在，她如同被困在琉璃罩中的蝶，每一次振翅都可能引来灭顶之灾。

然而，萧绝留下的血迹，云禾带回的消息，还有张婆子那可能存在的、激动的一瞥，都像是一根根细柴，投入她近乎绝望的心灶，燃起一簇不肯熄灭的火苗。

坐以待毙，只有死路一条。她必须主动制造混乱，在漩涡中搏一线生机。

接下来的几日，沈青釉变得更加沉默，常常对着一处出神，饮食也清淡了许多，甚至偶尔会以“心中燥郁”为由，传唤太医署的低阶医官来请平安脉，询问些宁神静气的方子。她刻意流露出一种被幽禁、被监视后的郁郁寡欢和轻微不适，将一个失宠妃嫔的落寞与微弱抗争演得恰到好处。

暗地里，她却通过云禾，用极隐蔽的方式，一点点收集着需要的东西——一些看似普通，混合在一起却足以引起一场小型骚乱的药材粉末。她记得家中藏书里有一本偏门杂记，记载了些民间土方，其中就有能令人短时间内上吐下泻、却又不会真正危及性命的草药搭配。风险在于用量和时机，一旦控制不好，或是被太医查出端倪，便是万劫不复。

她在等，等一个浣衣局需要大量集中用水、人手相对集中的时机。这样的时机并不难等，每逢宫中大规模宴饮、或是节气变换需要集中浆洗特定织物时，浣衣局便会忙得脚不沾地。

机会很快来了。三日后，宫中传出消息，因太后即将从京郊行宫回鸾，各宫需换上新制的秋日帷帐帘幕，一应旧物需集中清洗整理。浣衣局顿时成了整个皇宫最忙碌嘈杂的角落之一，每日进出的水车、搬运布帛的宫人络绎不绝。

就是现在！

沈青釉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她将精心调配好的、无色无味的药粉分成两份，一份极微量地掺入自己日常饮用的清心茶中——她需要一点真实的症状来应对可能的查验。另一份，则用油纸包了又包，藏在袖中。

是夜，月黑风高，秋寒渐重。

缀霞阁早已熄了灯火，一片死寂。沈青釉却穿戴整齐，坐在黑暗里，心跳如擂鼓。她在等，等一个更深的夜，等巡逻守卫交接的间隙。

子时过半，窗外传来一声极轻微的猫叫——这是云禾观察多日，摸清的守卫短暂的空档时间。

沈青釉深吸一口气，如同幽灵般滑出后窗，借着庭院中树木山石的阴影，悄无声息地向着皇宫东北角摸去。她不敢走宫道，只敢沿着最偏僻的墙根和荒废的小径潜行。夜风冰冷，吹在她滚烫的脸颊上，带来一丝清醒的战栗。

越靠近浣衣局，那特有的潮湿和皂角混合的气味越发浓重，还夹杂着夜晚依旧未曾停歇的捶打声和隐约的呵斥。局院外围的守卫果然增加了，但注意力大多集中在正门和物资通道。

沈青釉屏住呼吸，绕到浣衣局后墙。这里靠近一个废弃的排水沟，气味更难闻，但守卫相对松懈。她的目标是后院那口供应浣衣用水的大水缸。根据云禾之前打听来的模糊信息，以及她自己的判断，这口缸的水，很可能会用于明日清晨最重要一批织物的初次漂洗。

她蹲在阴影里，心脏几乎要跳出胸腔。取出油纸包，正准备冒险上前——

突然，一只冰冷的手从后方猛地捂住了她的嘴！另一只手如铁钳般箍住了她的腰，将她整个人拖进了旁边更深的、堆满废弃杂物的角落里！

“呜！”沈青釉吓得魂飞魄散，拼命挣扎，却撼动不了身后人分毫。那力量大得惊人，带着熟悉的、令人心悸的压迫感。

一个极低极哑、却刻入骨髓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带着压抑的怒火和一丝不易察觉的虚弱：“……你想死吗？！”

是萧绝！

他怎么会在这里？！他的伤好了？

沈青釉瞬间停止了挣扎，身体却因惊吓和后怕而剧烈颤抖。

萧绝确定她不再挣扎，才缓缓松开捂着她嘴的手，但箍在她腰间的胳膊依旧没有放松，仿佛一松开她就会去做傻事。他滚烫的胸膛紧贴着她的后背，灼热的呼吸喷在她的颈侧，带着浓重的药味和一丝血腥气。他的伤显然并未痊愈。

“你……”沈青釉转过头，在微弱的光线下，看到他苍白瘦削的下颌和紧绷的唇线，心口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揪了一下，又酸又痛，“你的伤……”

“死不了。”萧绝的声音依旧冷硬，打断她的询问，目光锐利地扫过她手中捏着的油纸包，“这是什么？你想干什么？投毒？”

“不是毒！”沈青釉急忙低声辩解，“只是……只是些让人腹泻无力的药粉，我想……投入水缸，制造一点混乱，或许……或许能趁乱见到张婆子……”她的声音在他越来越冷的注视下渐渐低了下去，底气全无。

“蠢货！”萧绝几乎是咬着牙吐出这两个字，气息因为激动而有些不稳，“你知道一旦事发，第一个被查的就是你！皇帝正愁找不到你的错处！‘烛阴’的人也可能在盯着这里！你这是在自投罗网！”

他的指责像冰冷的鞭子抽在身上，沈青釉眼圈瞬间红了，连日来的恐惧、委屈、孤注一掷的绝望猛地爆发出来，她压着声音哽咽道：“那我能怎么办？！等你来吗？你伤重不起，音讯全无！张婆子就在里面，她可能知道真相！皇帝的人看得那么紧，云禾去一次就被盘查！我除了兵行险着，我还能怎么办？！难道要眼睁睁看着线索断掉，等着不知道哪一天被皇上或者‘烛阴’的人弄死吗？！”

她的眼泪滚落下来，砸在萧绝箍在她腰间的手背上，灼烫惊人。

萧绝的身体猛地一僵。

黑暗中，两人急促的呼吸交织，一个充满绝望的愤怒，一个带着重伤未愈的虚弱和压抑的怒火。

良久，萧绝箍着她的手臂微微松了些力道，声音依旧沙哑，却少了几分冷硬，添了一丝复杂的疲惫：“……张婆子的事，我已知晓。”

沈青釉一怔。

“那日之后，我虽无法现身，但自有渠道留意浣衣局。”他低声道，“你的判断没错，那张婆子确实关键，但也确实被看得极紧。看守她的，不只是浣衣局的人，还有‘烛阴’的眼线。你方才若真的过去，此刻恐怕已成了尸体。”

沈青釉倒吸一口凉气，后背瞬间被冷汗浸透。

“那……那怎么办？”她的声音带着哭腔后的脆弱。

“等。”萧绝的声音沉冷下来，“等一个更好的时机。或者……让他们自己乱起来。”

“他们？”

萧绝没有立刻回答，他的目光投向浣衣局那喧闹的院落，眼神幽深冰冷，仿佛暗夜中蛰伏的猎手。“太后回鸾，宫中事务繁杂，并非只有浣衣局忙碌……漕运的水车、各宫领用物资的登记、人员调配……其中可做手脚的地方，太多了。”

他微微侧过头，靠近她，唇几乎贴着她的耳廓，用一种极低却令人胆寒的声音道：“想要这潭水浑，未必需要自己动手。只需……借力打力。比如，让该看到某些‘纰漏’的人，恰好看到。”

沈青釉瞬间明白了他的意思。他不是要阻止她，而是要用一种更隐蔽、更狠辣、更能将自己摘出去的方式，来达成目的！他甚至可能已经着手在布置了！

“你……”她看着他近在咫尺的、苍白却线条冷硬的侧脸，心中涌起巨大的惊骇和一种难以言喻的悸动。这个男人，即使在重伤之下，其心思之缜密、手段之莫测，依旧远超她的想象。

就在这时，浣衣局侧门方向突然传来一阵喧哗和呵斥声！似乎是有两批运送物资的宫人发生了碰撞争执，推搡间，车上的东西洒了一地，堵塞了通道，引得管事太监尖声怒骂，守卫也被吸引了过去。

后院这边的注意力瞬间被吸引开！

“走！”萧绝低喝一声，不容置疑地揽住她的腰，趁此机会，如同鬼魅般迅速撤离了这是非之地。

他的动作极快，脚步却有些虚浮，显然伤势极大地影响了他的身手。有两次，沈青釉甚至感觉到他身体几不可察地晃了一下，却被他强行稳住。

一路有惊无险地回到缀霞阁附近，萧绝将她放在阴影里，气息已经有些不匀，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

“进去……最近安分些，无论听到什么消息，都与你无关。”他松开她，声音低哑地嘱咐，转身便要融入夜色。

“萧绝！”沈青釉猛地抓住他的衣袖，触手一片冰凉湿黏，似乎……又是血！他伤口裂开了！“你的伤……”

萧绝脚步一顿，没有回头，只是用力抽回了衣袖，声音冷硬：“死不了。管好你自己。”

话音未落，人已消失得无影无踪，仿佛从未出现过。

沈青釉站在原地，手中似乎还残留着他衣袖的冰冷触感和那抹湿黏的血腥气。远处浣衣局的喧闹声隐隐传来，预示着今夜注定不会平静。

她靠着冰冷的宫墙，缓缓滑坐下去，抱紧了双膝。

恐惧依旧在，前路依旧迷雾重重。但这一次，那颗在绝境中疯狂跳动的心，却因为知道并非独自一人而在恐惧之余，生出了一丝畸形的安心和更深的纠缠。

他来了。在她最危险、最绝望的时候。

即使浑身是伤，即使语气冰冷。

他来了。

而他那句“借力打力”和浣衣局突然的骚乱……让她明白，这场深宫里的风暴，才刚刚开始掀起一角。

她闭上眼，将脸埋入膝间。

等。等他所谓的时机。

也等，这场由他亲手搅动的风波，会带来怎样的变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