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绝离去后,沈青釉在冰冷的宫墙根下不知坐了多久,直到四肢冻得麻木,远处浣衣局的喧闹声也渐渐平息,只剩下秋虫无力的哀鸣,她才扶着墙壁,踉跄地站起身,如同游魂般悄无声息地返回了缀霞阁。
云禾早已急得如同热锅上的蚂蚁,见她终于回来,脸色苍白如纸,衣裙上还沾着夜露和尘土,吓得差点叫出声,连忙捂住嘴,七手八脚地帮她换下衣物,又端来热茶。
沈青釉机械地喝着茶,温热的水流也无法驱散她心底的寒意和身体本能的颤抖。萧绝冰冷的指责、他伤口裂开时湿黏的触感、以及那句“让他们自己乱起来”的森然话语,在她脑中反复回响。
这一夜,她辗转反侧,无法成眠。
翌日,宫中似乎一切如常。但一种隐秘的、躁动不安的气氛,却如同水面下的暗流,开始悄然涌动。
先是负责宫内漕运的几个小太监因“核对单据不清,致使贡缎数目有误”而被打了板子,牵扯出负责登记的一位老文书。老文书喊冤,声称单据被人篡改,一时间,内府监那边鸡飞狗跳。
紧接着,又有消息传来,说昨夜浣衣局运送待洗织物的小推车,不知怎的撞上了给某位太妃宫里送冰的车辆,碎冰和昂贵的织物混在一处,污损了大半,两边管事吵得不可开交,险些动了手。
这些看似毫不相干的小摩擦、小意外,接二连三地发生,虽未掀起巨大风浪,却像一颗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荡开层层涟漪,让原本就因太后回鸾而紧绷的宫廷神经,变得更加敏感和烦躁。
沈青釉待在缀霞阁中,听着云禾打听来的零星消息,手心一阵阵发冷。她知道,这一定是萧绝的手笔。他就像隐藏在暗处的蜘蛛,无声地编织着网,精准地拨动着每一根能引起混乱的丝线。他的能量和手段,再次超出了她的想象。
然而,变故的发生,却比所有人预想的更加猛烈和……诡异。
就在当天下半夜,浣衣局突然爆出消息:多名宫人突发急症,上吐下泻,高热不止,症状来得又急又凶,很快便倒下了十几人,其中包括两名管事嬷嬷。恐慌如同瘟疫般瞬间席卷了那片本就压抑的区域。
起初,只以为是吃坏了东西或是劳累过度引发的时疫。但当太医署的人匆匆赶到,初步诊断后,所有人的脸色都变了。
“像是……像是痢疫之症!”一位年轻太医颤声说出自己的猜测,立刻被年长的院使厉声喝止。
但“痢疫”两个字,如同惊雷,已然炸响。
深宫之中,最怕的就是时疫!一旦蔓延,后果不堪设想!尤其是太后即将回宫的这个当口!
消息被极力压制,但恐慌却压不住。浣衣局第一时间被粗暴地隔离起来,所有出入口都有禁军持械把守,许进不许出。原本在里面劳作的人,无论是否出现症状,都被视为潜在的疫源,绝望地被困在那片污浊之地。
皇帝震怒,连下严旨,责令彻查源头,控制疫情,绝不可蔓延出浣衣局半步!宫内气氛瞬间降至冰点,人人自危。
缀霞阁内,沈青釉听到这个消息时,正在绣花,针尖猛地刺入指尖,沁出一颗鲜红的血珠。
痢疫?怎么会是痢疫?
她下的药,绝对不该引起如此严重的症状!那只是让人轻微不适的草药粉!而且,她根本没来得及下手!
是萧绝!他不仅利用了那些小摩擦转移视线,他甚至还……加重了“筹码”?他用了更狠的药?还是……利用了别的什么?
一股寒意从脚底直窜头顶。为了制造混乱,他竟不惜用上可能真正危及人命的手段?!虽然目标是浣衣局,但疫病无情,一旦失控……
沈青釉感到一阵窒息般的恐惧。那个男人,他的心,究竟有多冷?有多狠?
然而,就在这片恐慌和猜疑达到顶峰时,一个意想不到的转机,却伴随着巨大的风险,悄然浮现。
因为病倒的人太多,浣衣局原本的人手根本无法照料病人和维持基本的浆洗工作(某些特定宫苑的用品清洗不能停)。而被临时抽调来的宫人,一听是去浣衣局疫区,无不吓得面如土色,推三阻四。
无奈之下,宫内司想出一个“戴罪立功”的法子:征调宫中那些懂些粗浅药理、或是年长稳重、本就因各种原因被边缘化的低等妃嫔和宫女,组成临时的“看护队”,在太医的远程指导下,进入浣衣局外围相对“干净”的区域,负责煎药、分发、以及看顾一些症状较轻的病患。美其名曰“积德行善,为太后回鸾祈福”,实则就是找替死鬼去填坑。
名单很快拟定,分发各宫。
当沈青釉看到云禾脸色惨白地递过来的那份谕令,看到上面清晰印着的“良媛沈青釉”五个字时,她竟然没有感到意外,反而有一种“果然如此”的冰冷平静。
萧绝!这就是你等的“时机”吗?这就是你“借力打力”的结果吗?将我直接送入这龙潭虎穴?!
她几乎能想象出他是如何暗中操作,将她的名字不动声色地加入这份名单的。既能让她名正言顺地进入浣衣局,又能将她置于最大的危险之中——疫病、皇帝的监视、“烛阴”可能的眼线……所有危险,此刻都聚集在了那里。
这简直是一场疯狂的豪赌!用她的命去赌一个接触张婆子的机会!
“良媛,不能去啊!那可是时疫!会死人的!”云禾急得眼泪直流,扑通一声跪在地上,“我们去求求皇上,或者称病……”
“没用的。”沈青釉的声音异常平静,她看着那份谕令,眼神却渐渐变得坚定甚至锐利起来,“皇上巴不得我去。他正好可以看看,我在这浑水里,到底会做些什么。称病?太医立刻就会来诊脉,我喝下的那点药,瞒不过去。”
她扶起云禾,替她擦掉眼泪,语气竟带着一丝近乎残酷的冷静:“这是我们唯一的机会,云禾。也是他……为我们撕开的口子。”尽管这口子是用无数人的健康和恐惧,以及她自身的安危换来的。
“可是……”
“没有可是。”沈青釉打断她,深吸一口气,“准备一下,我们……‘戴罪立功’去。”
她知道,从现在起,每一步都必须走得极其小心。她不仅是去查探真相,更是要在皇帝、“烛阴”以及这场突如其来的疫病多重监视下,活下去,并找到那个可能知道一切答案的张婆子。
出发前,她将萧绝给她的那瓶黑色药粉贴身藏好——不知为何,她隐隐觉得这药或许能在关键时刻派上用场。又将那双鱼佩紧紧攥在手心,冰凉的触感让她保持清醒。
当她穿着一身素净的粗布衣裳,戴着遮面的纱巾,跟在同样脸色发白的队伍后面,走向那扇被禁军重重把守、仿佛通往地狱的浣衣局大门时,她回头望了一眼层层叠叠的朱红宫墙。
萧绝,你此刻在哪里?是在暗处看着我吗?看着你亲手将我推入的这场生死棋局?
她咬紧牙关,转回头,目光决绝地踏入了那片被死亡阴影笼罩的污浊之地。
院内,药味、污秽味和绝望的气息混合在一起,令人作呕。面色惶然的宫人如同惊弓之鸟,呻吟声和咳嗽声此起彼伏。
沈青釉的心提到了嗓子眼,目光却像猎鹰一样,急切地在那些惶恐狼狈的身影中搜寻。
张婆子,你一定在这里。你一定,要活着等到我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