踏入浣衣局的那一刻，浓重得化不开的药味、汗味、污水的馊味以及一丝若有若无的腐臭味混合在一起，形成一股令人头晕目眩的窒息感，猛地攫住了沈青釉的呼吸。她下意识地用布巾掩住口鼻，布巾下的脸色想必更加苍白。
院内景象比想象中更为混乱凄惶。原本就拥挤的院落此刻更是人满为患，症状轻重不一的宫人们或躺或坐，挤在临时铺开的草席上，呻吟声、咳嗽声、压抑的哭泣声不绝于耳。几个穿着和她一样粗布衣裳、面遮布巾的“看护”妃嫔或宫女，正手忙脚乱地按照远处太医隔着栅栏的指示，分发着黑乎乎的汤药，个个面露惊恐，动作僵硬，恨不得离那些病患八丈远。
禁军士兵如临大敌地守在唯一的出口，眼神冰冷锐利，扫视着院内每一个移动的身影，仿佛在看一群随时会爆炸的毒物。这里不像救人的地方，更像一个巨大的囚笼，绝望是这里唯一的基调。
云禾紧紧攥着沈青釉的衣袖，身体抖得如同风中落叶。“良媛……我们、我们会不会死在这里……”
沈青釉反手用力握了一下她的手，低声道：“别怕，跟紧我，尽量不要触碰任何东西，分发完药物我们就找机会走动。”她的声音压得极低，却带着一种奇异的镇定，强行压下自己胸腔里同样剧烈的心跳。恐惧无用，既然已经踏入这龙潭虎穴，唯一的生路就是找到目标，找到那个或许能揭开一切谜团的张婆子！
负责管理她们这几个“看护”的是一个面色焦黄、眼神严厉的老嬷嬷，据说是宫内司派来的，嗓门嘶哑地分派着任务，无非是去那边帮忙抬药桶，去那边给轻症的病人分粥，言语间充满了对她们这些“戴罪之人”的不耐和嫌弃。
沈青釉垂下眼睑，默默接过一只沉重的药桶，与云禾一起费力地抬着，目光却如同最精细的筛子，飞快地掠过一张张惶恐、病弱或麻木的脸。皱纹、年龄、大致体态……她在心中飞快地勾勒着张婆子的形象。
浣衣局占地不小，除了这个大院落，旁边还有几排低矮的棚屋和浆洗的水池区域。病人被分散安置，寻找起来难度极大。而且，张婆子是否在病患中？还是她也成了“看护”的一员？或者……她已经病得起不来身，甚至……
沈青釉不敢深想下去。
一整个上午，她和云禾如同真正的戴罪宫女一般，做着最粗重的活计，穿梭在弥漫着病气的院落里。药汁溅湿了她们简陋的裙摆，痛苦的呻吟几乎要刺穿耳膜。有好几次，她们差点被情绪崩溃扑过来的病人抓住，全靠反应快才惊险躲开。每一次近距离接触，都让云禾吓得几乎要尖叫出声。
沈青釉的心也一直悬在嗓子眼，不仅仅是怕被传染，更怕在找到张婆子前就先暴露了自己另有所图。她能感觉到，暗处似乎总有视线在打量着她们这些新来的“看护”，或许是“烛阴”的眼线，或许是皇帝的密探。萧绝将她扔进这个漩涡中心，果然步步惊心。
午后，情况似乎更加糟糕。又倒下了几个人，太医署送来的药材眼看供应不上，院内的恐慌情绪几乎要达到顶点。那个管理嬷嬷的嗓门也更加焦躁，喝骂声不绝于耳。
就在一片混乱中，沈青釉端着一盆待分的稀粥，目光扫过角落草席上一个蜷缩的老妇时，心脏猛地一跳！
那老妇看起来六十上下，头发花白凌乱，满脸深刻的皱纹，此刻正因发热而微微颤抖，嘴唇干裂起皮。她的容貌与沈青釉脑海中模糊的印象有五六分相似，尤其额角那一块明显的褐色老年斑！
是她吗？张婆子？
沈青釉强压住激动，状似无意地端着粥盆走过去，蹲下身，舀起一勺温热的粥，递到那老妇嘴边，声音尽量放得平和：“嬷嬷，喝点粥吧。”
老妇昏昏沉沉地睁开眼，眼神浑浊，看了她一眼，又无力地闭上，嘴唇蠕动了一下，似乎连吞咽的力气都没有。
沈青釉耐心地又劝了一句，趁左右无人特别注意这边，用极低极低的气声，飞快地问了一句：“嬷嬷可是姓张？从前在……浣衣局西角门当值？”
那老妇的身体似乎几不可查地僵了一下，眼皮颤抖着，又艰难地睁开一条缝，看向沈青釉的眼神里带上了一丝警惕和茫然，还有深藏的恐惧。她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只是极其微弱地摇了一下头，也不知是表示不是，还是让她别再问。
有反应！她肯定知道什么！
沈青釉心中几乎可以肯定，这就是她要找的人！但她现在病得如此重，神智都不太清醒，如何问话？而且周围耳目众多，根本没法深入交流！
就在这时，那个管理嬷嬷尖利的声音炸响：“那个！抬药的！对，就是你！发什么呆！那边重病区缺人手，赶紧把这桶药汤抬过去！快点！”
沈青釉抬头，只见那嬷嬷正指着自己和云禾，而所谓“重病区”，是隔离在院落最深处、用破布勉强围起来的一块区域，那里躺着的都是气息奄奄、症状最重的病人，几乎等同于等死之地！去了那里，感染的风险极大！
云禾吓得腿都软了，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沈青釉的心瞬间沉到谷底。这是巧合？还是有人故意要将她们调离张婆子身边？甚至……让她们去送死？
不能去！去了可能就回不来了！张婆子病成这样，随时可能咽气，她等不起！
电光火石间，一个疯狂而冒险的念头窜入沈青釉的脑海。她想起萧绝给的那瓶黑色药粉，想起他说的“必要时，搅得更浑”……
赌一把！
她迅速对云禾使了个眼色，示意她稳住。然后放下粥碗，起身应道：“是，嬷嬷，我们这就去。”
她走到那桶滚烫的药汤旁，假装和云禾一起费力地抬起桶梁，脚步踉跄了一下，手腕一翻，一小撮黑色的药粉已神不知鬼不觉地滑入翻滚的药汁中，瞬间消融无踪。
做完这一切，她的后背惊出一层冷汗。
两人抬着药桶，步履维艰地朝着那死亡气息最浓重的“重病区”走去。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
刚走出不到十步，突然，身后传来一阵剧烈的骚动和惊呼！
“哎呀！怎么回事？！”
“吐了！怎么突然吐了？！”
“哎呀我的肚子！好痛！”
只见刚才还好端端的几个轻症病人，以及旁边两个正在分发食物的“看护”，突然毫无预兆地俯身剧烈呕吐起来，紧接着便捂住肚子惨叫倒地，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冷汗直流！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让本就恐慌的院子瞬间炸开了锅！人们惊恐地四散退开，生怕被沾染上什么更可怕的东西。
“怎么回事？！又怎么了？！”管理嬷嬷惊得声音都变了调。
“不知道啊！突然就……像是吃坏了东西？还是……还是这疫病又变了？！”有人尖声叫道。
“胡说八道！”嬷嬷厉声呵斥，但眼神里也充满了惊疑不定。
混乱，彻底的混乱爆发了。呕吐和腹痛像会传染一样，又有几个人接二连三地倒下，哭喊声、尖叫声此起彼伏，原本就紧绷的秩序瞬间崩塌。禁军们不得不大声呵斥，试图弹压，却效果甚微。
没人再注意沈青釉和云禾，也没人再催促她们去重病区。
沈青釉的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几乎要撞破肋骨。成功了！萧绝给的药粉见效极快，症状剧烈却似乎并不致命，完美地制造了一场新的、更吸引眼球的混乱！
她猛地一拉还在发愣的云禾，低喝一声：“快！回去！”
两人趁乱迅速退回角落，再次来到那张婆子身边。
此刻，张婆子似乎也被周围的骚动惊扰，眼睛睁开了一些，浑浊的目光里带着恐惧。
沈青璇不再犹豫，扑到她身边，趁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被那边的突发状况吸引，死死盯住她的眼睛，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急速说道：“张嬷嬷！我没时间解释！告诉我，四年前，沈家，沈文渊府的青釉小姐……她是不是真的死了？！当年送进宫里的，到底是谁？！你知道真相对不对？！求求你！告诉我！”
听到“沈文渊”、“青釉小姐”这几个字，张婆子的眼睛骤然瞪大，瞳孔缩紧，干瘦的身体爆发出惊人的力量，猛地一把抓住了沈青釉的手腕！她的手指冰冷如同铁钳，指甲几乎掐进沈青釉的肉里！
她的嘴唇剧烈颤抖着，喉咙里发出“嗬嗬”的破风箱般的声音，极度恐惧又极度激动地看着沈青釉，仿佛想从她脸上看出什么。
“你……你……”她嘶哑地挤出两个字，眼中充满了难以置信的光芒。
沈青釉的心跳几乎停止，屏息凝神，等待着她下面的话。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一声粗暴的厉喝在她们头顶炸响：“你们俩！鬼鬼祟祟在这里做什么？！”
沈青釉浑身一僵，猛地回头——只见那名管理嬷嬷不知何时竟然摆脱了那边的混乱，一脸怀疑和怒气地站在她们身后，眼神锐利如刀，正死死地盯着她们交握的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