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的浣衣局,仿佛被遗弃的孤岛,浸泡在浓稠的黑暗和绝望里。只有远处禁军火把偶尔划过的光晕,以及病患断续的呻吟,证明着这里尚存一丝令人窒息的生命气息。
沈青釉的心跳如擂鼓,每一步都轻得像猫,却又沉重地敲打在自己的神经上。冰冷的夜气吸入肺腑,让她因疲惫和恐惧而有些混沌的头脑清醒了几分。她紧贴着潮湿冰冷的墙壁阴影,循着那箭头标记所指的方向,小心翼翼地向灶房后方的角落挪去。
那里堆放着一些废弃的破损木桶和杂物,更深处似乎是一个极少使用的窄小侧门,平日应是锁死的,此刻在昏暗月光下,门扉的轮廓模糊不清。
是谁?会是他吗?这个念头一旦升起,就如同野草般疯长,带着一种让她自己都心惊肉跳的期待和恐惧。
就在她靠近那堆杂物,目光急切地扫视黑暗时,一只冰冷的手猝不及防地从身后探出,精准地捂住了她的嘴!另一条钢铁般的手臂同时环住她的腰,将她猛地向后拖入一个更加深邃的墙角阴影里!
“唔!”沈青釉吓得魂飞魄散,本能地挣扎,却如同蚍蜉撼树,那手臂的力量大得惊人,带着一种熟悉的、令人心悸的禁锢感。
“别动,别出声。”低沉而压抑的嗓音紧贴着她的耳廓响起,带着一丝夜露的寒气和……难以掩饰的疲惫沙哑。
是萧绝!
真的是他!
一瞬间,沈青釉说不清自己是松了口气,还是更加紧张。她停止了挣扎,身体却因这突如其来的贴近和熟悉的冰冷气息而僵硬无比。他的胸膛紧贴着她的后背,隔着单薄的衣衫,甚至能感受到对方沉稳却略显急促的心跳,以及……衣料下似乎比平日更加紧绷的肌肉线条。
他怎么会在这里?他怎么进来的?外面那么多禁军!他疯了不成?!
萧绝缓缓松开了捂着她嘴的手,但环在她腰间的手臂却并未立刻放下,仿佛那是一个无意识的动作,又或者是在确认她不会因惊吓而弄出动静。
沈青釉猛地转过身,在极近的距离下对上了他的眼睛。黑暗中,他的眼眸如同淬了寒星的深潭,比这夜色更沉,里面翻涌着她看不懂的复杂情绪,有审视,有担忧,有一闪而过的戾气,甚至还有一丝……后怕?
“你……”她刚要开口,却被他用眼神严厉制止。
他侧耳倾听了片刻,确认周遭除了风声和远处动静并无异常,才将目光重新锁在她脸上,声音压得极低,几乎是从齿缝里挤出来:“你胆子倒是不小,真敢来。”
沈青釉心头那股被利用、被抛入险境的委屈和怨气瞬间被这句话点燃,她仰起脸,同样压着声音反唇相讥:“不及萧公公万一!将我丢进这疫病横行之地,又用这种鬼祟方式引我来见,究竟想做什么?看看你的棋子死了没有吗?”
她的语气带着刺,眼睛在黑暗里亮得惊人,像只被逼到绝境反而亮出爪牙的小兽。
萧绝的眉头几不可查地蹙了一下,环在她腰后的手似乎收紧了一瞬,又强迫自己松开。他避开她带着火药味的目光,视线快速扫过她全身,尤其在看到她手腕上那明显的擦伤和一身狼狈的粗布衣裳时,眼神骤然冷了下去,周身的气息都仿佛更寒了几分。
“受伤了?”他问,声音里听不出情绪,但那目光却像是冰锥,能刺穿皮肉。
“托你的福,死不了。”沈青釉别开脸,心里却因他注意到这细微伤口而莫名一酸,语气更冲,“你到底想做什么?那张婆子……”
“她跟你说了什么?”萧绝打断她,语气急切而凝重,这才是他冒险前来真正的目的。
沈青釉心下一凛,想到张婆子那石破天惊的遗言,又想到眼前的男人深不可测的背景和目的。她该告诉他吗?能信任他吗?
短暂的犹豫被萧绝看在眼里,他眼底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焦躁,猛地伸手捏住她的下巴,迫使她转回头看着自己。他的指尖冰凉,带着夜露的湿气,力道却不容抗拒。
“沈青釉,告诉我!”他逼近她,两人鼻尖几乎相触,气息交织,冰冷的,却又诡异的灼人,“在这里,现在,你只能信我!任何一点信息都可能关乎你的生死,明白吗?”
他的眼神锐利如刀,仿佛要剖开她的所有防备,直抵灵魂深处。那里面有一种不容置疑的强势,还有一种……被深深压抑住的、近乎疯狂的担忧。
沈青釉的心跳漏了一拍。她看着近在咫尺的这张脸,苍白,阴郁,眼底带着血丝,下颌线绷得紧紧的。他看起来似乎也一夜未眠,甚至可能经历了什么凶险。他此刻的紧张和急迫,不像全然伪装。
赌了!她再次在心里对自己说。
她深吸一口气,不再回避他的目光,用气声飞快地说道:“她抓住我,说……‘没死’……还说‘小心烛……’然后就昏过去了。萧绝,‘没死’是什么意思?‘小心烛’是不是‘烛阴’?你告诉我!”
听到“没死”两个字时,萧绝的瞳孔猛地收缩,捏着她下巴的手指无意识地收紧,勒得她微微生疼。而听到“小心烛”时,他眼底瞬间翻涌起滔天的骇浪和杀意,那浓烈的黑暗气息让沈青釉几乎窒息。
他果然知道!这些词对他有巨大的冲击!
“她果然……”萧绝的声音低沉得几乎化作一声喘息,里面充满了某种得到证实的残酷和更深的凝重。他没有直接回答她的问题,而是猛地抓住她的肩膀,语气前所未有的严厉:“这些话,烂在心里,对任何人都不要再提起!包括你那个小宫女!听懂没有?!”
他的反应如此激烈,更印证了这信息的重要性与危险性。沈青釉被他抓得肩膀生疼,却倔强地瞪着他:“那你告诉我!‘没死’到底是什么意思?!我到底是谁?!”
“现在不是时候!”萧绝低吼,额角青筋隐现,“知道得越多,你死得越快!你只需要记住,从现在起,更加小心!‘烛阴’的眼线可能就在你身边!”
“在我身边?”沈青釉悚然一惊。
“这瓶药,”萧绝迅速从怀中掏出另一个更小的、几乎一模一样的黑色瓷瓶,塞进她手里,触手冰凉,“不是让你引发混乱的!下次再遇到紧急情况,或者感觉有人对你不利,想办法让对方吸入一点,或者混入饮食,分量不需多,能让人短时间内浑身无力、意识模糊即可,或许能帮你争取一线生机。之前那瓶……用的不错。”
他最后四个字说得极快,几乎含在嘴里,带着一种奇怪的、近乎赞赏的意味,但随即又被更深的忧虑覆盖。
沈青釉握着那冰凉的小瓶,看着他塞给自己保命之物时那副别扭又焦灼的模样,心里那根紧绷的、怨恨的弦,忽然不易察觉地松动了一丝。他到底……是纯粹利用,还是也有那么一点……
就在这时,远处突然传来一阵轻微的脚步声和灯笼的光晕,似乎是又一队禁军巡逻过来了!
萧绝脸色一变,猛地将她往阴影最深处又推了一把,用自己的身体完全挡住她。两人的身体瞬间贴得严丝合缝,隔着衣料,能清晰地感受到对方身体的轮廓和温度。他的气息喷在她的发顶,带着一丝冷冽的皂角味和……极淡的血腥气?
他受伤了?沈青釉心头猛地一揪。
脚步声渐近,灯笼的光晃过他们藏身的墙角前方,又慢慢远去。
危险暂时解除。
萧绝却没有立刻松开她。他低着头,下巴几乎抵着她的额头,两人维持着这个极度亲昵又危险的姿势,在黑暗中 silent地喘息。他的心跳声透过胸腔传来,沉稳,有力,却比平时快了几分。
沈青釉能感觉到自己脸颊发烫,心跳得厉害,被他气息笼罩的每一寸皮肤都仿佛在战栗。这种紧密的贴合,这种在绝境中诡异的依靠感,让她心慌意乱,方才的质问和愤怒似乎都被这突如其来的近距离接触搅得七零八落。
“……”他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极轻地、近乎叹息般地吐出一口气,热气拂过她的耳垂。
然后,他像是突然惊醒般,猛地松开了她,迅速后退一步,重新拉开了距离,仿佛刚才那一瞬间的贴近和失态从未发生过。他的表情又恢复了惯有的冰冷和疏离,只是眼底深处还残留着一丝未褪尽的波澜。
“记住我的话,活下去。”他深深地看了她一眼,那目光复杂得让她心悸,“我会尽快想办法让你离开这里。在此之前,万事谨慎。”
说完,他不等她回应,身形如同鬼魅般一闪,便无声无息地融入了更深的黑暗之中,瞬间消失不见,仿佛从未出现过。
只留下沈青釉独自站在原地,手里紧紧攥着那瓶新的药粉,指尖冰凉,心却乱成一团。空气中似乎还残留着他身上那冷冽又带着血腥的气息,腰际和肩膀仿佛还残留着他手臂的力量和手指的触感。
他来了,给了她警告,给了她新的保命之物,却留下了更多、更深的谜团和……一种让她无法平静的悸动。
“没死”……“小心烛”……
他受伤了……
他刚才……抱了她……
各种念头纷乱交织,让她在这弥漫着死亡气息的深夜,脸颊却反常地烧了起来。
而沈青釉不知道的是,就在远处另一栋矮房的屋顶阴影下,一双阴鸷的眼睛,将方才墙角那短暂紧密相贴的一幕,尽收眼底。那嘴角,缓缓勾起一丝冰冷而残忍的笑意。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这潭水,因为萧绝的这次冒险现身,正在变得更加浑浊和危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