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青釉几乎是凭借着本能,浑浑噩噩地循着原路返回,悄无声息地翻过那扇破窗,重新躺回冰冷潮湿的柴草堆里。身边云禾似乎睡得极不安稳,发出模糊的呓语。沈青釉僵硬地躺着,心脏仍在胸腔里疯狂擂动,手心里紧紧攥着那个冰凉的小瓷瓶,仿佛握着唯一能救命浮木,又像是握着一块灼人的烙铁。
萧绝的气息,他指尖的冰冷,他手臂的力量,他贴近时衣料下紧绷的肌肉和那极淡的血腥气,还有他眼中翻涌的复杂情绪……所有感觉都无比清晰地烙印在她的感官里,反复冲刷着她的理智。
“没死”……“小心烛”……
他严厉的警告言犹在耳。这两个破碎的线索像两把钥匙,却找不到对应的锁孔,反而打开了更多恐惧的潘多拉魔盒。她到底是谁?真正的沈青釉如果没死,那她这个顶着沈家小姐名号入宫的人,究竟是什么身份?一枚棋子?一个替身?一个……随时可以被舍弃的诱饵?
而“烛阴”的眼线,可能就在身边?这个念头让她如坠冰窟,下意识地环顾四周黑暗中那些模糊的睡影。每一个人,此刻在她眼中都似乎蒙上了一层可疑的阴影。管理嬷嬷?同屋的宫女?甚至……她不敢深想下去。
还有他。萧绝。他受伤了。是为了探查消息?还是与“烛阴”发生了冲突?他冒险前来,真的只是为了确认张婆子的遗言吗?那句含糊的“用的不错”,以及塞给她新药瓶时的别扭……一丝微弱的、她拼命想压下去的暖意,混合着更深的困惑和依旧存在的怨怼,在她心底纠缠不清。
这一夜,沈青釉睁眼到天明。
接下来的两日,浣衣局内的疫情似乎得到了一些控制,至少没有再大规模爆发。太医署送来了更多对症的药材,症状较轻的宫人陆续好转,死亡的气息虽然依旧盘旋,但不再像最初那般令人绝望。管理嬷嬷对她们这些“看护”的看管也松懈了些许,或许觉得她们也掀不起什么风浪。
沈青釉依旧低调地做着烧水的活计,但眼角的余光始终没有停止搜寻。她想知道张婆子的情况,是死是活?然而,那个角落早已换了新的病患,张婆子如同被潮水卷走的沙砾,消失得无影无踪,无人再提起。这个人,连同她拼死传递出的讯息,仿佛从未存在过。
这种无声无息的消失,比任何威胁都更让沈青釉感到寒意刺骨。
就在她以为还要在这污浊之地煎熬数日时,转机却以一种意想不到的方式到来了。
第三日午后,宫内司突然来人传令:经太医署多方诊治确认,浣衣局疫情已得控,且源头并非时疫,乃是因天气骤变、劳累过度加之饮食不洁引发的群体急症,现已无大碍。陛下仁德,念及在此“戴罪立功”的宫眷亦受惊受累,特准各自返还原处,但仍需闭门静思己过,无诏不得出。
这道命令来得突兀,却又合情合理。毕竟太后回鸾在即,宫中一直封锁着这么一大块地方终究不是办法,既然太医说了不是可怕的时疫,自然要尽快处理,恢复“正常”。
沈青釉听到消息时,正机械地往灶里添着柴火,火光映着她苍白却异常平静的脸。她知道,这一定是萧绝所谓的“尽快想办法”。他做到了,用一种她无法窥探的方式,推动了宫内的决策。
离开浣衣局时,沈青釉最后一次回头望了一眼那依旧被高墙和禁军把守的院落,这里仿佛一场噩梦。她摸了摸袖中并排放在一起的两个小瓷瓶,眼神沉静如水,却比来时多了几分难以撼动的坚韧和冷冽。
回到缀霞阁,仿佛从一个噩梦踏入了另一个熟悉的囚笼,只是这囚笼暂时安全。云禾几乎是喜极而泣,打水烧汤,恨不得将她从头到脚刷洗三遍,祛除所有的病气和晦气。
沐浴更衣后,沈青釉屏退了云禾,独自一人坐在窗边,看着窗外四方的天空。身体的疲惫稍稍缓解,但精神的弦却绷得更紧。浣衣局的经历,张婆子的死,萧绝的夜访,零碎的线索……所有一切在她脑中不断回旋。
“没死”……“小心烛”……
她的目光缓缓扫过缀霞阁的每一处角落。这里,真的安全吗?那个可能存在的“烛阴”眼线,会是谁?是外面洒扫的粗使太监?还是……她不敢想,却不得不防。
她将萧绝后来给的那瓶真正的迷药仔细藏好,而之前那瓶效力猛烈的药粉,她想了想,用油纸包了极小的一撮,藏在妆匣一个极其隐蔽的夹层里,以备不时之需。双鱼佩依旧贴身戴着,冰凉的触感时刻提醒着她身处何地。
接下来的两日,风平浪静。仿佛浣衣局的一切真的只是一场意外。皇帝没有召见,后宫其他妃嫔也无人前来“探访”,缀霞阁恢复了往日的冷清,甚至比之前更加闭塞。
沈青釉乐得清静,她需要时间消化和思考。但她并未放松警惕,暗中观察着阁内每一个宫人,却并未发现明显异常。
然而,她并不知道,真正的风暴正在她看不到的地方酝酿。
深夜,司礼监一处偏僻值房内。
烛火摇曳,映照着萧绝没什么表情的侧脸。他刚换下带值的衣裳,中衣微敞,露出左侧肩胛处一道草草包扎过的伤口,白色的绷带上隐隐渗出一丝暗红。他正将一瓶药粉撒上去,动作熟练却带着一股压抑的狠戾。
窗外传来三长两短的叩击声。
萧绝眼神一凛,迅速拢好衣衫,冷声道:“进。”
一个穿着低等太监服饰、面容普通得扔进人堆就找不着的影子悄无声息地闪了进来,躬身低语:“主子。”
“说。”萧绝的声音没有一丝波澜。
“浣衣局那边,尾巴处理干净了。那张婆子的尸身已按旧例处理,无人起疑。宫内司那边,是赵公公暗中使了力,才让陛下这么快下了放人的命令。”
萧绝眼神微冷:“赵德海?他倒是会卖人情。”老狐狸显然是想借此示好,或者更可能的是,想试探他和沈青釉的关系。
“是。另外……”影子顿了顿,声音更低,“我们查到,在您去见良媛那晚,除了我们的人,还有另一拨人也潜伏在浣衣局附近,身手极好,像是……‘烛龙’的影子卫。”
萧绝捻着药瓶的手指骤然收紧,指节泛白。烛龙!果然是“烛阴”的核心力量!他们竟然也盯着那里?是发现了张婆子,还是……冲着他去的?或者,他们已经怀疑到了沈青釉?
“他们看到了多少?”萧绝的声音里淬了冰。
“距离太远,无法确定。但……您与良媛在墙角……似乎被注意到了。”影子的话说得极其谨慎。
萧绝闭上眼,下颌线绷得死紧。片刻后,他猛地睁开眼,眼底已是骇人的风暴:“查!不惜一切代价,查清盯着缀霞阁的每一个钉子!还有,给赵德海找点事做,让他没精力四处伸手。”
“是。”影子应道,却又迟疑了一下,“主子,您冒险去见沈良媛,是否……”
“下去。”萧绝打断他,语气不容置疑。
影子不敢再多言,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
值房内,萧绝独自站在阴影里,肩上的伤口灼灼作痛,却远不及他心中的焦躁。他还是低估了“烛阴”的反应速度和渗透力。他们看到了……他们看到了他和沈青釉的接触。无论看到了多少,这都意味着,那个被他强行拖入棋局的女人,处境比他预想的还要危险十倍!
他想起黑暗中她苍白的脸,倔强的眼神,手腕上那道刺目的擦伤,以及被他紧紧箍在怀里时那纤细却绷紧的腰肢……一种从未有过的、尖锐的恐慌几乎要刺穿他惯有的冷静。
而与此同时,皇宫另一处奢华却阴森的殿宇内。
一只保养得宜、戴着翡翠护甲的手,正轻轻拨弄着香炉里升起的袅袅青烟。
一个黑衣身影跪在下方,低声禀报着:“……虽未听清具体言语,但二人姿态亲密,绝非寻常。萧绝对其保护意味明显。此外,浣衣局那个姓张的老婆子,死前似乎与沈良媛有过接触。”
那只手顿住了。
“哦?”一个慵懒却带着毒刺般的声音缓缓响起,“我们这位萧公公,倒是演得一出情深义重的好戏。只是不知,他是真的对这枚棋子上了心,还是另有所图……”
声音顿了顿,带着一丝玩味的残忍:“不管怎样,这倒是个意外的收获。给缀霞阁那边再加点料,本宫倒要看看,这位能引得萧绝屡次破例的沈良媛,究竟有多大能耐,又能撑到几时。”
“是。”黑影领命,悄然退下。
香炉里的烟丝继续蜿蜒上升,扭曲变幻,如同暗中滋生的毒计,无声无息地罩向刚刚喘过一口气的缀霞阁。
山雨欲来风满楼。短暂的平静,不过是更大风暴来临前的假象。沈青釉脚下的路,非但没有变得清晰,反而陷入了更浓重的迷雾和杀机之中。而萧绝那深夜匆匆一瞥所留下的,除了短暂的慰藉和更多的谜团,更是在这深宫暗潮中,投下了一枚足以引爆全局的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