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嬷嬷仓皇离去后,缀霞阁再次陷入令人窒息的等待。沈青釉深知,她抛出的鱼饵能否起作用,关键在于接下来的几个时辰。皇帝的态度,将决定她的生死。
她强迫自己进食了一些侍卫检查过的清淡粥点,保持体力,头脑则一刻不停地运转,推演着各种可能以及应对之策。云禾则紧张地留意着宫门外的任何动静。
日头渐高,将近午时,宫门外终于传来了不同于侍卫的脚步声和通传声。
这一次来的,不再是宫内司的太监或薛贵妃的爪牙,而是皇帝身边的一位中年首领太监,姓孙,面相沉稳,眼神精明,代表着皇帝的意志。
孙公公踏入殿内,目光平静地扫过依旧凌乱的环境和面色苍白却强自镇定的沈青釉,微微躬身:“沈良媛,陛下有口谕,宣您即刻前往乾元殿偏殿问话。”
不是押解,是“宣”。口谕来自皇帝本人,地点是乾元殿偏殿,而非审讯犯人的地方。沈青釉心中稍定,至少目前,皇帝并未完全将她视为罪人。
“妾身领旨。”沈青釉恭敬应下,在云禾的搀扶下起身。她特意未换华服,只整理了一下略显褶皱的素雅衣裙,让自己看起来更显柔弱无辜,却又不是全无风骨。
跟随孙公公走出缀霞阁,两名侍卫并未阻拦,只是沉默地跟在后方一段距离。一路无言,气氛肃穆。宫道上的宫女太监见到他们,纷纷避让低头,眼神中充满了好奇与敬畏。
乾元殿偏殿。
殿内熏香袅袅,气氛却比往日更加凝滞。皇帝李钧并未坐在正中的龙椅上,而是负手站在窗边,望着窗外庭院中的一株苍松,明黄的常服衬得他身形挺拔,却透着一股难以接近的威严和深沉。
沈青釉步入殿内,依礼跪下:“罪妾沈青釉,叩见陛下。”
皇帝缓缓转过身,目光落在她低垂的头顶,并未立刻叫她起身。那目光如同实质,带着审视和压力,仿佛要穿透她的皮囊,看清她内心的一切。
良久,他才开口,声音听不出喜怒:“沈青釉,你宫中所出之物,太医署已验明,乃是前朝明令禁止的‘紫魇’,常与巫蛊厌胜牵连。你,可知罪?”
沈青釉深吸一口气,并未惊慌失措地喊冤,而是以额触地,声音清晰却带着恰到好处的颤抖:“回陛下,妾身知晓此物凶险,但妾身确实不知其从何而来,更绝非妾身所有。妾身蒙冤获罪入宫,深知宫廷法度森严,日夜谨小慎微,只求苟全性命,岂敢私藏此等招祸之物?请陛下明鉴!”
“哦?不知从何而来?”皇帝踱步走近,居高临下地看着她,“宫内司接到举报,搜查而出,人赃并获,你作何解释?”
“陛下,”沈青釉抬起头,眼中含泪,却努力不让其落下,显得倔强又委屈,“昨日搜查混乱,人多手杂,妾身与侍女皆被看守,难以顾及周全。那妆奁夹层极其隐秘,妾身平日所用皆在表层,从未开启过夹层,此其一。其二,若真是妾身所有,为何不将其藏在更隐蔽之处,反而置于每日使用的妆奁中,岂非自寻死路?此等浅显道理,妾身虽愚钝,亦能明白。故妾身坚信,定是有人趁乱栽赃陷害!”
她的逻辑清晰,点出了关键疑点:1. 东西出现的时间地点蹊跷;2. 藏匿方式不符合常理(太容易被发现)。
皇帝眼神微动,并未反驳,转而问道:“朕听闻,你侍女曾言,前几日似乎听到别宫小宫女议论丢失了什么紫色旧染料?”
来了!果然问到了这个!
沈青釉心弦紧绷,面上却露出几分茫然和后怕:“回陛下,确有此事。只是那丫头昨日被吓破了胆,言语颠三倒四,做不得准。她只是模糊听见一耳朵,连是哪个宫的都说不清,或许是听差了,或许是哪个宫苑丢弃废弃染料被她看见……妾身已训斥过她不得胡言。”
她先是承认,却又立刻降低其可信度,将“指控”模糊成“小宫女的臆测和误听”,完美契合了一个受惊侍女可能的表现,也为自己留下了转圜余地。
皇帝沉默地看着她,似乎在判断她话语的真伪。殿内落针可闻。
就在这时,孙公公从殿外悄步进来,低声在皇帝耳边禀报了几句。皇帝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锐光。
沈青釉垂着眼,手心微微出汗。她猜,或许是萧绝那边又推动了什么?或许是查司药库旧案有了点模糊线索?或许是对薛贵妃宫中某些陈年旧事的暗查起了波澜?
果然,皇帝再次开口,话题却陡然一转:“朕记得,你父……是沈巍?”
沈青釉心中巨震,猛地抬头看向皇帝,眼中瞬间涌上真实的震惊和痛楚,以及一丝不易察觉的警惕。皇帝为何突然提起她获罪的父亲?
“是……”她声音干涩,“家父……确是罪臣沈巍。”她再次低下头,肩膀微微颤抖,仿佛被触及了最深的伤疤。
“沈巍当年,也曾被人举报私藏禁书,勾结方士。”皇帝的声音平淡,却像重锤敲在沈青釉心上,“如今你宫中又出禁药……倒是巧得很。”
这句话如同冰水浇头,让沈青釉瞬间通体冰凉!皇帝是在怀疑她沈家确有“前科”?还是在试探她对此事的反应?
巨大的恐惧和冤屈感席卷而来,但她死死掐住手心,强迫自己冷静。不能慌!皇帝的多疑和联想起乎意料,但这或许……也是一个机会!
她猛地再次抬头,泪水终于忍不住滑落,却不是单纯的害怕,而是带着一种被命运反复捉弄的悲愤和绝望:“陛下!正因家父蒙受不白之冤,阖家离散,妾身才更知清白之重,宫规之厉!妾身在此深宫,无依无靠,如履薄冰,恨不能剔骨削肉以证清白,又怎会步家父后尘,行此飞蛾扑火之事,自绝于陛下天恩之前?!”
她的话语掷地有声,充满了 emotion 的力量,将一个罪臣之女在宫廷中战战兢兢、唯恐再遭不幸的心态展现得淋漓尽致。她将父亲的“前科”转化为自己更不敢犯事的理由,逻辑上完全说得通。
皇帝凝视着她泪眼婆娑却充满倔强的脸庞,看着她因激动而微微起伏的肩头,沉默了。
就在沈青釉以为皇帝还要继续施压时,他却忽然缓和了语气:“起来回话吧。”
“谢陛下。”沈青釉在云禾的搀扶下起身,腿有些发软。
“王院判为人刚正,他已呈报,此物确非毒,且你妆奁夹层有被近期动过手脚的细微痕迹。”皇帝缓缓道,像是在陈述,又像是在观察她的反应,“宫内司办事急躁,确有不当之处。”
沈青釉心中一动,不敢放松警惕,只是微微躬身:“陛下圣明。”
“但,‘紫魇’现于后宫,绝非小事。”皇帝话锋一转,“无论是否栽赃,都说明宫闱管理存在疏漏,甚至……藏有祸心之人。此事,朕会另派人详查。”
他没有立刻赦免她,但也没有定罪,而是将事件性质从“妃嫔私藏禁药”转向了“宫闱管理漏洞与陷害”,这无疑大大减轻了沈青釉的直接压力。
“至于你,”皇帝目光再次落在她身上,“禁足暂时解除,但仍需安分待在缀霞阁,无旨不得随意走动。待真相水落石出之前,你好自为之。”
“妾身遵旨,谢陛下隆恩!”沈青釉再次跪下,这一次,带着一丝劫后余生的虚脱。至少,她赢得了喘息的时间,并且成功在皇帝心里种下了“可能存在陷害”以及“可能与薛贵妃宫中旧事有关”的种子!
皇帝挥了挥手,示意她退下。
沈青釉在孙公公的引领下,一步步走出乾元殿。午后的阳光有些刺眼,照在她苍白的脸上,她却感觉不到丝毫暖意。
刚才那场问话,步步惊心,几乎耗尽了她的心力。皇帝的多疑、敏锐和难以捉摸,让她深感天威难测。但无论如何,她暂时闯过了这一关。
回到缀霞阁,那两名侍卫已经撤离。云禾关上宫门,主仆二人对视一眼,都有种恍如隔世之感。
“良媛,我们……暂时没事了?”云禾的声音依旧带着不敢置信。
“嗯。”沈青釉点点头,疲惫地靠在榻上,“但只是暂时。陛下并未完全相信我们,他只是需要查清更大的问题。在我们和薛贵妃之间,他选择了先稳住局面,深入调查。”
而这深入调查,必然会引起薛贵妃的恐慌和反弹。接下来的风波,恐怕不会小。
她闭上眼,脑海中浮现的是皇帝提起她父亲时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
父亲……皇帝的突然提及,真的只是巧合吗?还是暗示着,她家族当年的冤案,背后另有隐情,甚至与如今的宫廷阴谋有着某种联系?
而萧绝……他在这其中,又扮演了什么角色?他推动调查司药库旧案,仅仅是为了帮她脱困,还是……这也与他自身的血海深仇有关?
线索如同乱麻,在她脑中交织。她感到自己正被卷入一个越来越深的漩涡,而唯一能抓住的浮木,似乎只有那个同样身处险境、身份莫测的假太监。
夜幕再次降临。经历了白天的惊心动魄,缀霞阁显得格外安静。
沈青釉让云禾早早熄了灯,自己却毫无睡意,坐在黑暗里,望着窗外稀疏的星光。
突然,窗户又是极轻微地一响。
又一个极小的纸团丢了进来。
沈青釉的心猛地一跳,迅速捡起,凑到窗前借着微弱的月光展开。
这次的纸条更短,只有一句话:
「干得漂亮。风波未平,静待。勿忧,我在。」
没有落款,但那凌厉的笔锋,那简短却充满力量的语气,除了萧绝,不会有别人。
“勿忧,我在。”
短短四个字,却像有着千钧之力,瞬间撞入了沈青釉的心底最深处。一天一夜的恐惧、挣扎、委屈、孤军奋战的疲惫,仿佛在这四个字面前找到了一个可以暂时依靠的港湾。
她知道前路依然危险重重,知道他自身难保,知道这承诺背后是更大的风雨。
但在这一刻,在这冰冷黑暗的深宫夜里,这来自黑暗中的四个字,却让她冰凉的手脚渐渐回暖,让她紧绷的神经稍稍松弛。
她将纸条紧紧攥在手心,贴在心口,仿佛能从中汲取到一丝虚幻却珍贵的暖意和力量。
眼泪无声地滑落,却不再是单纯的恐惧或委屈。
那是一种极其复杂的情绪,混杂着依赖、感激、酸涩,还有一丝连她自己都不敢深究的、悄然滋长的悸动。
她终究,不是完全一个人了。
而这份认知,让她温暖,更让她恐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