井下世界,黑暗、潮湿、冰冷,仿佛被整个世界遗忘。
时间失去了意义,只有雨水不断从井口滴落的声音,以及怀中人那微弱得仿佛下一秒就会停止的呼吸声,提醒着沈青釉还活着,还在这个绝望的深渊里挣扎。
她不敢睡,更不敢有丝毫松懈,全部的注意力都集中在萧绝身上。金疮药似乎起了一点微末的作用,那可怕的伤口不再像最初那样疯狂涌血,但依旧在缓慢地渗出血丝,混着冰冷的井水,染红了她环抱着他的手臂和前襟。
他的身体冷得像一块冰,无论她如何用力拥抱,如何徒劳地试图用自己同样冰冷的体温去温暖他,都收效甚微。恐惧如同井壁滑腻的苔藓,一层层包裹住她的心脏,越收越紧。
“冷……”一声极其微弱、几乎如同呓语般的呻吟从萧绝苍白的唇间逸出。
沈青釉猛地一颤,几乎以为是自己的幻觉!她慌忙低头,凑近他毫无血色的脸,“萧绝?萧绝!你醒了吗?”
没有回应。那声呻吟仿佛耗尽了他最后一点气力,他又陷入了死寂的昏迷之中。但这对沈青釉而言,已是天籁!他还活着!他的求生意志还在!
这声无意识的呓语给了她巨大的鼓舞。她不能放弃!绝对不能!
她开始不停地对他说话,声音低哑而颤抖,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定。
“萧绝,听着,你不准死。”
“你费尽心思潜入这深宫,你的仇还没报,你的使命还没完成,你怎么能死在这里?”
“你……你一次又一次地戏弄我、利用我,又救我……这笔账我还没跟你算清,你不准就这么算了!”
“你睁开眼睛看看,看看你现在这副样子……你不是能耐很大吗?起来啊!”
说到最后,她的声音带上了哽咽,泪水再次模糊了视线,“求你……别丢下我一个人……这宫里太冷了,太黑了……我害怕……”
她絮絮叨叨,语无伦次,将内心的恐惧、依赖、那懵懂却已然深刻的情感,以及一丝连她自己都未察觉的娇嗔埋怨,全都倾泻而出。在这绝对的孤立无援中,怀里的这个男人,竟成了她唯一的支柱和念想。
不知过了多久,雨声似乎渐渐小了一些,但井下的寒意却更重了。沈青釉的体力也快要耗尽,眼皮沉重得几乎要阖上。
就在这时,她感到萧绝的身体极其轻微地动了一下。
紧接着,又是一声压抑的、带着极度痛苦的抽气声。
沈青釉瞬间清醒,心脏狂跳:“萧绝?!”
这一次,她清晰地看到,萧绝那浓密如鸦羽的睫毛颤抖了几下,然后艰难地、缓缓地掀开了一条缝隙。眼底是一片涣散和茫然,失去了平日里的锐利和深邃,只剩下重伤后的虚弱和模糊。
他的目光没有焦点地游移了片刻,最终,似乎费了极大的力气,才勉强凝聚在沈青釉写满焦急和泪痕的脸上。
“……是……你……”他的声音嘶哑干涩得可怕,几乎只剩气音,每一个字的吐出都仿佛牵扯着胸口的重伤,让他眉头紧锁,溢出痛苦的闷哼。
“是我!是我!”沈青釉喜极而泣,连忙点头,想碰碰他的脸,又怕弄疼他,“你觉得怎么样?很疼是不是?”
萧绝似乎想摇头,但仅仅是这个微小的动作就让他冷汗涔涔。他涣散的目光艰难地扫视了一下周围逼仄、黑暗、滴水的环境,又感受了一下自身几乎无法动弹的重伤和刺骨的寒冷,最后再次定格在沈青釉那张狼狈不堪、却依旧在黑暗中努力对他微笑的脸上。
他的眼底掠过一丝极度的震惊和……难以置信的后怕。
“你……怎么会……”他喘着气,试图组织语言,“……下来……胡闹……太危险了……”语气里带着惯有的斥责,却因极度虚弱而失了力度,反而更像一种无力的担忧。
“我不下来,你就死了!”沈青釉的眼泪掉得更凶,又气又急,“那些杀手要杀你!我看到了!你差点就死了!”
萧绝闭了闭眼,似乎在消化这个事实,也似乎在积蓄力气。再次睁开时,眼底多了几分清明和沉重。
“他们……不是冲我……”他艰难地喘息着,断断续续地说道,“是……灭口……井里……原来的……那个人……被我……抢先一步……处理了……他们……是来确认……并清理……现场的……”
沈青釉瞬间明白了!原来萧绝赶来这里,是为了处理那个真正的灭口目标(或许是某个知情人),结果却撞上了前来执行最终灭口和清理现场任务的杀手!他身上的伤,是为了阻止那些杀手,也是为了……保护可能撞见这一切的她?如果他独自一人,以他的身手,即便不敌,或许更有机会脱身……
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楚和悸动涌上心头。
“那你为什么不走?你打不过他们的!”她哽咽着问。
萧绝深深地看着她,那眼神复杂至极,有无奈,有挣扎,有一丝几乎难以捕捉的柔软。他没有直接回答,只是极其轻微地动了一下那只还能稍微动弹的手,指尖碰到了沈青釉紧紧抓着他衣襟的手,冰冷触碰冰冷,却仿佛有细微的电流窜过。
“你……扔东西……喊的那声……太……蠢了……”他哑声道,语气里听不出是责备还是别的什么,“会……没命的……”
沈青釉想起自己那徒劳的、扔出迷药瓶子的举动,脸颊有些发烫,却倔强道:“我不能看着你死!”
这句话脱口而出,简单,直接,却蕴含着不容置疑的决心。
井底有片刻的沉寂,只有水滴落下的声音。
萧绝的目光牢牢锁着她,那双总是蕴藏着无尽秘密和冷意的眼眸,此刻在深深的虚弱中,似乎有什么东西正在碎裂、融化。他看着她苍白的小脸,湿透的鬓发,红肿的眼睛,以及那明明害怕得发抖却依旧紧紧抱着他不放的手臂。
他一直以为自己是孤身行走在黑暗中的刃,冷硬,孤独,只为复仇而活。他利用她,试探她,也曾不经意地护过她,却从未想过,有朝一日,会在如此绝境,被这样一个看似柔弱的女子,以如此决绝的方式拖住坠向死亡的脚步。
她本可以不管他的。她本可以趁机逃离,甚至向宫卫告发他这个“可疑的太监”。但她没有。她选择了跳下这口可能通往地狱的废井,陪他一起浸在这冰冷的绝望里。
一种从未有过的、滚烫的情绪猛地撞击着他冰冷沉寂的心房,比胸口的刀伤更让他感到剧烈的震荡。是动容,是愧疚,是难以承受的重量,还是……别的什么?他分辨不清,只觉得喉咙被什么东西死死哽住。
良久,他才极其艰难地再次开口,声音比刚才更加嘶哑,却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沉重和……一丝几不可查的颤抖:
“为什么?”
短短三个字,却仿佛耗尽了他所有的力气,也问出了横亘在两人之间最深的那道鸿沟。他这样的人,满身血污,心怀叵测,活在虚假的皮囊之下,步步危机,有什么值得她如此?
沈青釉被问住了。为什么?她自己也说不清。是因为他多次救她?是因为窥见他冰冷面具下的挣扎?是因为那一次次暧昧危险的拉扯间悄然滋生的情愫?还是仅仅因为,他是这深宫之中,唯一一个让她觉得“真实”的存在?
千言万语堵在胸口,最终却只化作更加用力的拥抱,和一句带着哭腔的、蛮横的回答:
“没有为什么!就是不准你死!”
这近乎蛮不讲理的回答,却像一道微弱却执拗的光,猛地刺破了井底沉重的黑暗,也刺穿了萧绝层层冰封的心防。
他看着她,忽然极其轻微地、极其艰难地勾了一下嘴角,那是一个几乎算不上笑容的弧度,苍白,虚弱,却仿佛蕴含着无尽复杂的情绪。
然后,他再次闭上了眼睛,似乎连维持清醒都已是极大的负担。但这一次,他那隻冰冷的手,却用尽最后一丝微薄的力气,反转过来,极其轻微地、试探性地、回握住了沈青釉冰凉的手指。
虽然微弱,但那确确实实是一个回握的动作。
仿佛是一个无言的承诺,一个沉重的接纳。
沈青釉的眼泪瞬间涌得更凶,却不再是纯粹的绝望。一种难以言喻的酸涩与暖流交织的情绪充斥着她的胸腔。
她知道,有些东西,从这一刻起,已经彻底改变了。在这口绝望的废井之底,在生死边缘,所有的试探、猜疑、算计似乎都被这冰冷的井水和滚烫的鲜血冲刷得模糊不清。
剩下的,只有最原始的保护欲、依赖感,以及那破土而出、再也无法忽视的心意。
她紧紧回握住他那微弱的力道,仿佛握住了一根救命的稻草,也握住了彼此之间那条看不见却已然绷紧的线。
夜,依旧漫长。危机远未解除。但这一刻,在这阴暗潮湿的方寸之地,两颗孤独而警惕的心,却在绝境中前所未有地靠近了。
他们彼此依靠着,汲取着对方身上那微弱的温度和生机,共同对抗着无边的黑暗和逐渐侵袭的寒冷。
黎明,似乎遥远得如同一个奢望。